第十二章 方城
尤其是眼下,行在文臣們因為他趙官家行事激烈,已經隱隱有合力反對他的預兆了,而偏偏不殺頂級士大夫也是有法律依據的……東京陷落后,宋太祖在太廟中勒石三戒已經漸漸流傳出來……他趙官家當然不在意這個,但是卻架不住文臣們以此為據與他相對。
須知道,劉光世位置再高,也只是一個武臣,殺了他只是無此成例、不合體制,可這件事卻是有明文約束的。
而以眼下的局勢,這個時候,趙玖真的需要文臣們替他出力。
不過話還得說回來,趙官家覺得弄死一個人完全可以不急于一時,也不用明正典刑……尤其是此人著實無法明正典刑。
就在趙官家沉默亂想的時候,下面不光是范致虛,幾位相公、站出來的御史中丞張德遠、還有其余臣僚早已經心亂如麻,他們如何不曉得,趙官家還是殺意不平呢?
“也罷!”趙玖忽然嘆氣?!皧Z去一切官身待遇,貶遵義軍安置……”
下方諸人,幾乎是齊齊松了一口氣……既然能保命,那自然就顧不得趙官家臨時改成如此嚴重的處置了,畢竟剛剛這位官家可是真又動了殺意的。然而,等范致虛倉皇謝恩,然后自有班直上前當眾拔除他衣冠并將他拖拽出去之后,幾乎所有人又都糊涂起來……遵義軍是個什么地方?
“諸卿還有什么奏上嗎?”趙玖目送范致虛被拖出帷帳,然后方才繼續詢問。
唯一一個立在正中的大臣,也就是御史中丞張浚聞言本要后撤,但又陡然想起一事,似乎是之前兩日爭論范致虛太過激烈,然后被大家匆忙之中給忘記了。
然而,張德遠剛要就勢進奏,卻甫一抬頭便迎上了趙官家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然后心中微動,避口不言,并直接轉回……只能說,自從挨了最親密小弟胡寅的那一巴掌之后,這位官家頭號心腹雖然沉穩了不少,可在揣摩官家心思上面依然遠勝他人。
只不過,此人原本喜歡迎合,現在喜歡用繞彎彎的消極方式來應對罷了。
然而,張德遠剛一回到隊列,他身側的胡寅和對面的唐州知州閻孝忠便齊齊出列,與此同時,居于他斜對面的京西轉運使劉汲也是蠢蠢欲動,只是礙于某種微妙心態沒有立刻走出來而已。
對此,這位御史中丞復又不淡定起來——他哪里還不明白自己犯了天大的錯誤,須知眼下文武云集,早不是昔日只要看著精力過剩的趙鼎,留意著城府極深的小林學士便可應對一切的八公山了!
這是方城山!
八公山上只有墳墓和軍營,而方城山上光和尚廟與道觀都不止十幾處!
且不提張浚按捺了不過一個月的城府就此騷動起來,胡寅和閻孝忠一起出列,二人目光交匯,各自停留了片刻,都沒有掩飾對對方的欣賞之意,然后也都沒有相讓之意。
而就在此時,身著紫袍的京西轉運使劉汲徹底忍耐不住,直接越過二人,拱手相對御座:“官家!臣冒昧以聞,范致虛既去,鄧州的差遣誰可為?且官家既然決心以南陽為陪都,是否該升鄧州為南陽府,仿開封府舊例?”
趙玖微微一笑,然后居然從御座中站起身來,上前來到劉汲身側,并握住了人家的手。
可憐劉汲劉直夫四五十歲的人了,卻第一次見到這位官家,又不曉得對方脾氣習性,哪里能受得了這個?于是登時便面色通紅起來。
而呂好問等人眼見如此,卻是知道這劉汲要么被大用,要么就要吃大虧了……然而,話雖如此,他們居然也還是有些泛酸,因為他們這些人辛苦追隨行在東奔西走,前后大半年,沒功勞也有苦勞,卻似乎從來沒被趙官家拉過手的。
非只如此,這些聰明人哪個不是博古通今,眼見著劉汲只是被官家一握手,先是面色通紅,繼而眼淚都下來了,卻又恍然大悟——原來,此時官家握手劉汲,并非是簡單粗暴的施恩,而是一種極高明的施恩!
要知道,握手言歡這個典故,乃是發生在當日光武帝與他的開國功臣李通身上的,地點正好是這南陽附近。
而其中,光武帝中興之資,此時對照流亡途中的趙官家,自然是再貼切不過了。而這個事件發生的契機呢?卻正好是在劉秀被追捕,連立足之地都沒有的時候,李通去將光武尋來,安置在南陽家中時發生的事情。
所以說,趙官家這次表演還真不是即興的,僅此一握,便輕輕將南陽保全之首功推與了劉汲。而偏偏劉直夫素來求名,之前靖康中便差點要自刎殉國的,數日前鄧州兵敗,南陽最危殆的時候,他也說出過要一死,‘以示大宋亦有轉運使愿為國死’的言語。
這種人,在這種場合得此一握,怕是也要迷了神志的。只能說,官家最近身側來了能人,不然以趙官家的史學水平,是萬萬想不到這個法子的!
一念至此,雖然明白官家是在表演和收納人心,可其余重臣還是不淡定了起來,下面兩個差遣都沒的其余行在文臣們更是幾乎妒忌的眼睛發紅……也就是韓世忠這種人拴著一條玉帶,動輒看不起讀書人,此時昂首挺胸,四處去看風景,所以不懂是怎么回事罷了。
說不得,這位韓太尉還覺得人家劉汲哭哭啼啼不像個樣子呢。
“南陽保全,全是劉卿的功勞,”趙玖握著對方手緩緩而言?!半拗氨阋蚕脒^南陽府之事,乃是干脆將鄧州、唐州合二為一,恢復漢時南陽規模與舊制……而朕當時便以為,這南陽府尹的差遣,非劉卿不足以為之?!?br/>
旁邊的樞相汪伯彥聞得此言,一個沒忍住,居然不顧場合,一聲嘆氣……須知道,想當年在河北,當時這位官家還是大元帥,他汪伯彥親自負著弓箭引兵馬去做護衛,在當時普遍性認為應該遷都長安的情況下,官家也是拉著他的手說‘他日見上,必以公為京兆尹’……一轉眼,居然一年多了。
只能說,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不過,也就是這句話,汪伯彥卻瞬間斷定,這劉直夫前途遠大,將來入中樞代替自己這些人為相公也說不定,但偏偏地位極其尊崇重要的南陽府尹,卻一定跟他無緣了。
“但朕后來想了一下,劉卿轉運營造之力著實出眾,有一個要害之處,遠比南陽重要,朕卻是一定要倚仗劉卿的,也只能倚仗劉卿?!壁w玖握著劉汲的手繼續懇切言道。“朕希望劉卿以京西南路安撫使的身份兼知襄州,駐留襄陽,替朕總攬蜀中、東南、荊襄自大江、漢水的物資轉運……須知道,劉卿是蕭何一般的人物,正要你來為朕總攬身后,哪里能用你來做一個區區知府呢?”
劉汲淚流滿面,即刻連聲應下,就差發誓為官家效死了。
“南陽府的事情,就讓唐州知州閻卿權差遣一下吧!”趙玖眼見著劉汲答應,這才隨口吩咐了一句,卻是讓之前出列,準備相詢此事的閻孝忠也弄了個黑里透紅的大紅臉。。
“官家,”就在這時,閻孝忠身側的殿中侍御史胡寅忍不住提醒了一下。“襄陽守臣范瓊至今未至,而且他收留罪臣宗印,其心可誅!”
而數步之外,近來一直心神不安的小林學士也是陡然想了什么——如此一來,這南陽舊臣豈不是一朝清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