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來(下)
洪涯帶著幾分酒氣,盤腿坐在女真人從遼東傳來的火炕之上,捧著一碗解酒茶連連搖頭:“會之兄,我勸你莫做他想……你須學不得鄭億年做富家翁,鄭億年之前畢竟還算清白,可北面知道你與撻懶做文書的金國將軍不知道多少,便是鄭億年也曉得一二,你強要南下,便只是自尋死路!”
“竟是半點機會也不給留下?”秦檜也忍不住縮起腳來,盤腿坐下,言語中似在強行壓抑胸中不平之氣一般。“我也不過是給金人寫了幾篇文書,便要不赦?昔日靖康中的功勞苦勞也全都抹了?”
洪涯嗤笑一聲,明顯帶著幾分嘲諷意味:“會之兄……你這話就沒意思了,若是你我委屈,河北、河南,京東、關西,死了那么多人,又該向誰尋委屈去?你沒看南面邸報嗎?便是此時,南面洞庭湖也在平叛打仗,這大名城內外也還有無數凍餓之人,咱們能躺在火炕上,喝酒吃茶,憑什么委屈?”
坐在對面的秦會之面無表情,只是攏手不吭聲。
“不要裝了。”洪涯見狀繼續借酒氣嘲諷。“你敢說你為撻懶元帥出主意、寫文書時,心里真不明白嗎?你可是進士及第、宰相孫婿、御史中丞,還是宰相學生……洛陽自焚的汪相公是你恩師吧?比我出身強太多了,我種人降了的時候都懂得自己在做什么,你如何不懂?!”
秦檜終于撒手喟然:“洪相公,我不是不懂,而是有三件事沒有料到……”
洪涯端起湯來,微微輕啜一口,顯然并不以為意。
“第一件事,實在是沒想到金人會如此難纏,一而再再而三強著我漸漸做起事來,從開始口頭出主意到了漸漸落下親筆文書,再難拔出來……一回頭,居然不知道何時便已經落下許多口實。”
洪涯心中冷笑……別人在五國城挨凍挨餓的時候,你秦會之在燕京、大名府住大宅子、燒暖炕的時候,可沒有想到什么口實吧?”
秦檜只看對方表情便曉得對方在想什么,卻只是兀自繼續喟嘆:“第二件事,實在是沒想到南面官家這般硬氣,一絲一毫都不愿意退讓。”
洪涯低頭喝湯不止,干脆半點反應都無……以南面官家的國仇家恨,真硬氣又如何?不該嗎?
“第三件事情……”秦會之抬頭相對,言辭懇切。“洪相公,你來說,咱們心下一虛的那時候,如何能想到南面居然能贏,如何能想到會有今日這個局面?”
洪涯終于停下喝湯,一時黯然無聲,但僅僅片刻之后,他便將手中湯碗整個摜在地上。
話說,都是宋奸,他如何不曉得,人家秦檜到底是進士及第,到底是宰相孫婿,到底是說到了關鍵上面……就靖康和建炎前期金軍的那種摧枯拉朽,當時誰會想到南面能贏呢?
對于他們這種讀書人而言,不就是心里那一虛,那一哆嗦,然后就順其自然到現在嗎?但就是那一虛,那一哆嗦,區分出了最根本的東西。
一瞬間,明明理論上比對方多著一張底牌和一條退路,洪涯還是跟秦檜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共情,然后忍不住對南面那位官家起了怨恨之心……你干嘛要贏呢?輸了多好?死了多好?!
屋外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開始飄雪,二人面面相對,許久不語。
而不知道等了多久,到底還是秦檜素質更高一些,最先從情緒中抽出來,然后正色出言,點到正題:“事到如今,多思無益,洪相公,咱們得好生打算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