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獎作品展示1:未料人間見白頭——蕭棠
邵舟大驚,訥訥:“怎么好讓將軍去那里……”
邵舟倒吸一口冷氣,不敢回復。見此,他突然大笑,笑得渾身發抖,笑得眼角淚光閃爍,像所有歸于天宇的英魂都附于他身,要借著這狂笑把前世所有的憤懣冤屈一吐殆盡。
3、
臘月三十,皇宋連克太原、元城兩處堅固城池,陜州軍民聞之無不歡歌欣舞,花炮迎年,彩燈舞獅,整整熱鬧到元月十五才罷休。城內羊角山上那座呂祖觀卻依然重門深閉,青苔滿階,像是隔絕于這塵世之外一樣。
冬去春來,黃河水漸漸解凍,邵舟這日牽了府衙里的馬匹去萬錦灘刷洗。這處正是陜州盛景,北面是蒼茫百里,綿延起伏的中條山,西面是自天際自天際而來的滔滔黃河,南望是鱗次櫛比、屋舍儼然的陜州城。一到日暮之時,波光粼粼、沙鷗鳴啼、錦鯉躍尾,古來文人騷客到此,胸中均有無限江山豪情抒發,因此得名萬錦灘。
他被曲中悲意震懾,四顧空曠,循音去找,正是數月不見的清慧道人。其人臨風而立,俯視著奔流不絕的黃河吹奏不歇,一襲青黑色的羽紗寬袍被風扶動,衣袂翻飛,飄舉若神仙中人。
邵舟聽著他話語并不是真正怪責,反而有種難得的親近之意,就先規矩束手行了一禮,“將軍有所不知,小子自幼就體弱難養,家父家兄難免溺愛,因此只是在雜務使役上勤快些個,平安一世就罷了,倒不曾想過功名甚么的。”
“喏。”
“是,二圣靖康年間棄天下于不顧,雖是父兄,官家亦深恨之。白馬一事還驅逐了七十余位想要和金國議和的臣子,只肯犁庭掃穴,才能罷休。”
他們一路行得緩慢,入城之時已是晚間。陜州雖然不似都城東京那樣繁華,倒也有珠簾繡額,臺閣并起的規模,如今前方接連克復城池,晚間便不似剛開戰時盤查得那般嚴密,四處燈燭明耀。商鋪集市多有營業,行人仕女不絕于路,香車駿馬熙攘來往。邵舟偷眼看向清慧道人,只見他像是比自己還要熟悉這街道巷陌,每次移向抬步絕不猶疑,這繁華市井之中,唯有他一身清清冷冷。無人向這一抹孤單身影問候半句,亦沒有人關心這道人又要去往何方。
邵舟聞言急忙回答,“那不如就今晚叨擾道長,我把官家這幾年做的詩詞都細細抄來給道長看。”
邵舟自然緊跟在后,山徑狹窄,他二人只能前后通行,走了數十步,又聽到道人在前面和他言語:“我是不祥之人,你又說自己身體孱弱,那日你救我時撿到的那枚銅印,盡早丟了或者埋了,沒得妨到你。”
他還沒說完,頭上就吃了一記拂擊,前面那人語意嚴厲了起來,“那自然是這里的官家帶著你們節度和其余帥臣,并御營幾十萬將士九年之功。我算個甚人?不過是這天地間一只孤魂野鬼,如此說倒折煞了我轉世的福氣!”
邵舟聽到后才規矩回答:“喏。”
屋內一片漆黑,邵舟從懷里擦亮火石,摸索著先點了火折子,再剔亮燭火,才看見周遭景象。這室內極為樸素,只有一簾,一榻,一書案而已。榻上的被褥帳幔是最普通的藍染布,漿洗的潔凈無塵,有幾處已經泛了白,就連尋常百姓家都比這來的舒適,清寂樸素如同雪洞一般。
“武侯《后出師表》述昭烈志氣,曰:‘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靖康之恥不雪,朕每稱天子,默然自慚;兩河不還,諸卿自謂漢臣,亦復可笑。故北伐也,事關國本,未建太平之世,敢稱三王之后?不承漢唐之疆,何繼華夏之統?
“繼續念,大聲念。”那人用衣袖拂了拂蹲踞在階前石獅上的落花,自顧自地坐了下來,“天上的人想聽。”
“建炎立號,已歷九載。君臣一體,相忍為國。天運循環,砥礪相長。今皇宋國勢復振,兵甲精足。治得御營左、右、前、后、中、騎、水、海諸軍,計三十萬眾。又起中原、關西士夫,凡五十萬軀。信臣精卒,叱咤景從,此亙古未有之盛也!自當蹈勇奮武,盡收故土,驅除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