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龍士冷笑道：“是不是愈發(fā)覺得碧眼兒不該死了別看當(dāng)下好像有無數(shù)人為首輔大人的倒臺，偷偷拍手稱快，其實(shí)真正的明眼人，尤其是像你這種打心底認(rèn)為民為重君為輕的讀書人，一個個都在咬牙不語。你以為當(dāng)時好像所有人都在罵徐瘸子，就真是所有人在仇視北涼了碧眼兒，坦坦翁，顧劍棠，閻震春，盧白頡盧升象，還有許拱等等，真是只有仇視而無由衷敬仰要知道當(dāng)時徐驍帶著北涼親騎披甲策馬南下，率領(lǐng)前往邊境阻截徐鳳年的顧劍棠嫡系大將蔡楠，整整六萬人馬，面對那個老瘸子，別說與之一戰(zhàn)了，而且直接心服口服地跪下了，只說了句很多將士都清清楚楚聽在耳中的末將參見北涼王，不但是他這個被朝廷寄予厚望用以壓縮北涼生存空間的大將軍蔡楠，六萬甲士都一樣的心思，把遠(yuǎn)遠(yuǎn)見著大將軍徐驍一面視為一生中的莫大榮耀，結(jié)果到最后，成了徐驍代替顧劍棠巡視顧家鐵騎，廟堂文臣私下說起來憤憤不平，但是離陽各地的武將士卒那可都不覺得有啥丟人現(xiàn)眼的。徐驍如此跋扈而霸氣，是他應(yīng)得的，張巨鹿有你這樣的讀書人默默記在心中，同樣也是碧眼兒應(yīng)得的。故而這又是碧眼兒的一死”

        黃龍士面無表情從棋盒中捻起一枚棋子，輕聲道：“太子趙篆對這位首輔素?zé)o好感，曾經(jīng)試圖結(jié)好張巨鹿幼子張邊關(guān)，無果。亂世養(yǎng)武將，治世重文臣，此人注定會是個文人皇帝，但為了文武平衡，必然要延續(xù)先帝趙惇留下尚書門下中書三省相互掣肘的的棋局，閣臣會比當(dāng)下更多，但文臣領(lǐng)袖絕對不能要有。趙篆要坐穩(wěn)龍椅，張巨鹿又是一死。”

        “張巨鹿看事情比所有人都要遠(yuǎn)，以自污導(dǎo)致身敗名裂，且不留退路，警醒后世。碧眼兒無比清楚以后形成文人治國的格局，刑不上大夫這個禮，會被文臣反復(fù)提起。自永徽元年起，尚書省獨(dú)大，不說六部尚書，就是侍郎也沒有一個被殺頭，若是按照當(dāng)下的勢頭，離陽以后就更難死士大夫了。這其中有件事的苗頭很有意思，那就是宗室貴胄和豪閥子弟的貪瀆，多少講究一個吃相，可寒士出身的文臣，抖落掉身上的泥巴后，就要更加沒臉沒皮，手段也更加隱蔽，碧眼兒顯然對此是心知肚明的，所以這一死，是他自求的。只不過在我看來，死一個首輔，對待世風(fēng)日下的后世，實(shí)在是用處不大。”

        “但正因?yàn)槿绱耍瑥埦蘼惯@一死，最讓我黃龍士佩服。”

        “皇帝趙惇要他死，張巨鹿愿意死，又是一死。這一死，是讀書人貨與帝王家的最無奈，但也是讀書人問心無愧的最風(fēng)流。”

        雙指拈棋始終不落于棋盤上的黃龍士不再言語，鹽、米飯和蘿卜早已吃得一干二凈。

        范長后輕聲道：“張巨鹿有九死了。”

        黃龍士低頭看著棋局笑問道：“都說九死一生，你覺得碧眼兒還有那一線生機(jī)嗎”

        范長后搖頭道：“眾人要他死，他又不想生，如何能活”

        黃龍士把那枚白棋敲在東北棋盤一處，而且還重新正了正位置，范長后十分驚奇，師父與自己對弈，向來落子如飛，更不要說刻意去擺正已經(jīng)落子的棋子位置了。因?yàn)辄S龍士說過落子即生根，世事從來如此無情，世上就算有長生丹，也不可能有后悔藥。這讓原本對棋局沒了興致的范長后重新生出好奇，仔細(xì)看去，在這位翻十段專心致志找尋答案的時候，黃龍士彎腰伸手從棋盒中抓起一枚黑棋，望向棋盤上偏西的位置，握棋子的兩根手指在那里畫了個一圈，淡然道：“先前你看我一氣呵成擺成這副棋局，別看此地貌似大戰(zhàn)正酣，黑白雙方對殺極其巨力，但其實(shí)很可笑，很有可能無關(guān)大局。”

        跟黃龍士面對面而坐的范長后心頭一跳，俯瞰棋局，接連問道：“是離陽北莽對峙局這里是北涼北涼擁有三十萬鐵騎，怎么可能無關(guān)大局師父，我真的想不通，可以幫徒兒解惑嗎”

        黃龍士將那枚黑棋丟回棋盒，笑道：“你一個范十段怎能猜到北莽太平令的下一步。別費(fèi)腦子了，給你一百年也想不出來的。下棋能有你這份功力，差不多可以了，以后就想著怎么在新朝局中搏取功名吧。棋力越高，為人越虛啊。”

        范長后小心翼翼看了眼自己的師父。

        黃龍士笑道：“說的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師父和那位北莽帝師不在其中。”

        范長后問道：“那西楚曹長卿”

        黃龍士笑道：“一半一半。知其不可而為之，他啊，就是個傻子。曹長卿整個后半輩子，其實(shí)都在爭一口氣，毫無意義。”

        遠(yuǎn)處傳來呵一聲。

        似乎是在嘲笑這老頭兒胡吹牛皮指點(diǎn)天下，黃龍士有些尷尬，范長后看到師父吃癟，則想笑不敢笑。

        黃龍士站起身，走到還在那兒翻書的小姑娘身邊，揉了揉她的腦袋，很心疼地嘆息道：“閨女啊，以后別找那銅人的麻煩了，你殺不掉的。”

        老人拿起一本書，走向正是被齊玄幀一把丟到廣陵道此地的北莽銅人師祖身邊坐下，但是很快被呵呵姑娘擠在兩人中間，黃龍士不得不往邊上挪了挪屁股，伸出手掌放在書本上，感受著日光殘留的溫暖，說道：“我年輕時候去斬魔臺拜訪過齊玄幀，那位大真人說了句自己提筆寫書，不如清風(fēng)翻書人看書。我黃龍士是不信也不答應(yīng)的。否則這一遭，就白走了。”

        銅人師祖一言不發(fā)。

        黃龍士轉(zhuǎn)頭問道：“還有多久”

        銅人師祖依舊雙目無神望向正前方。

        求恕閣的這一方天井，重歸寂靜無聲。

        一日復(fù)一日，全天下終于都知道當(dāng)朝首輔張巨鹿死了，死在獄中。

        那時候，世人才記起一個該死卻不死的老王八，好像很早以前就送給當(dāng)時如日中天的首輔大人一句晦氣讖語。

        “難過除夕”。

        那時候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好像大魔頭黃三甲所有的斷言，都一一應(yīng)驗(yàn)了。

        除夕，月窮歲盡，故而與新春首尾相連。

        舊歲至此而除，另換新歲。

        祥符元年的除夕夜，杏子巷不論老幼都在燃燈守夜迎新年，范家也是如此。

        寬心閣前，銅人師祖站在天井中央，舉頭望天。

        小姑娘和范長后坐在石階上。

        小姑娘板著臉。

        范長后則是像個孩子低頭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