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春風(fēng)翻過頁頁書
徐鳳年把茶壺茶碗都推開,雙指并攏在桌面上劃出一條軌跡,緩緩說道:“在春秋之前,自大秦立國以來,每次北方游牧民族發(fā)動的游掠侵襲,或者是中原內(nèi)部的動蕩不安,中原士庶都是避禍南徙,歷史上數(shù)次大規(guī)模衣冠渡江,宗室門閥都是由北往南,只有南遷南遷再南遷,從未有過北渡廣陵江,其中以永禧末年的劉室幸蜀和大奉覆滅后的甘露南渡最為典型,可以說春秋九國中的楚姜能夠成為執(zhí)牛耳者,甘露南渡帶給他們的中原正統(tǒng)身份,功不可沒。跟以往截然相反的洪嘉北奔,眾所皆知,有兩條路線,其中這一條是遷徙入離陽國都太安城,以后宋、大魏和后隋三國遺民居多,夾雜有少量西楚和南唐遺民。”
徐鳳年又在桌上劃出一條稍顯彎曲波折的軌跡,“在這之后,大概相距半年時間,一場規(guī)模更大牽涉士族更多的空前逃難,開始了。風(fēng)骨最硬的西楚,最喜糜爛豪奢的南唐,故土情結(jié)最重的西蜀,幾乎都出現(xiàn)在這股洪流之中,大大小小十?dāng)?shù)股人流,最終在如今的涼幽河三州形成匯合之勢,進(jìn)入北莽姑塞龍腰兩州地帶,造就了眼下的北莽南朝盛況。”
燕文鸞點了點頭,說道:“當(dāng)時褚祿山千騎開蜀后,咱們用步卒就打得西蜀大軍丟盔棄甲,顧劍棠那家伙運氣好,作為南唐頂梁柱的顧大祖運氣又太差,幾乎是兵不血刃就拿下了南唐,八國君主上吊的上吊,,階下囚的階下囚,所以離陽老皇帝這才說了句終于可以用趙家太平火報天下太平了。但是這跟那四人有何關(guān)系傳言李先生跟納蘭右慈曾經(jīng)一起游歷春秋,就算是真的,各為其主,也絕對不至于聯(lián)手做事,更別提跟那位咱們北涼死士殺了很多次都沒宰掉的半截舌元本溪了。”
燕文鸞嗤笑出聲道:“王爺,我燕文鸞雖說是一介莽夫,但總算也知曉一些打仗以外的天下事,你要說這四人像咱們此時這樣坐在一張桌子上,謀劃了那洪嘉北奔,我可就真要笑掉大牙了。不需要草稿的牛皮,也不是這么吹的嘛。”
徐鳳年臉色如常,搖頭道:“退一萬步說,各有陣營各有所謀的四人當(dāng)真聚頭謀劃,在中原游歷二十余載的北莽太平令,又豈會察覺不到端倪”
燕文鸞忍不住氣笑道:“那王爺你說個屁啊”
徐鳳年眼神平靜地看著老將軍,后者破天荒沒有瞪眼回去,只是尷尬一笑,擺了擺手,“接著說,我不廢話了。”
徐鳳年繼續(xù)說道:“以三寸舌攪亂春秋的黃三甲,其實在這場千年未有的變局中什么都沒有做,之所以將他拉進(jìn)來,只是因為沒有他,就不會有離陽大一統(tǒng)的局面,更不會有洪嘉北奔。要說春秋之事,黃龍士此人必然繞不過去,以后的史書也是如此。黃三甲用嘴皮子合縱連橫,我爹用鐵騎和徐刀,使得神州陸沉。于是有一個新的問題擺在某些人眼前,雖然中原事了,但是北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鄰居,這個時不時就要來南邊鄰居家搶東西的北方惡鄰,比西楚士人眼中沒有教化可言的離陽更加粗鄙野蠻,既然離陽都能打下中原,那么更為崇尚武力的北莽有沒有可能更進(jìn)一步,連離陽都給吞并了”
燕文鸞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他只是個帶兵打仗的武人,還真沒有考慮過這個難題。有大將軍在的時候,連同燕文鸞在內(nèi)所有北涼人,幾乎都擁有一種堪稱自負(fù)的強(qiáng)大自信,那就是北涼三十萬邊軍在,北莽蠻子就別想南下中原一步。這需要什么理由不需要。大將軍去世后,很快就是北蠻子百萬大軍壓境叩關(guān),也由不得燕文鸞去深思什么,至于洪嘉北奔這種陳年舊事,誰會在意
徐鳳年停頓了許久,好像在醞釀措辭,等到燕文鸞一臉探詢望過來,這才說道:“我?guī)煾笍牟辉敢馓崞鹜瑸橹\士的納蘭右慈,但跟此人是舊識,是真的。這場謀劃,也不是師父生前跟我說的,是我自己從蛛絲馬跡中找出來的,陳錫亮在聽潮閣頂樓遍覽筆記手札,去年末他有過一封密信交到清涼山,證實了我的猜想。我可以斷定,最初肯定是師父想到要設(shè)這個大局,一開始念頭大概發(fā)生在西壘壁之戰(zhàn)尾聲,打下西楚,就等于收拾干凈了黃三甲東一榔頭西一錘子敲出來的爛攤子,我猜在他陪徐驍北歸京城途中,可能是遇上了跟當(dāng)時追隨燕敕王趙炳一同北行的納蘭右慈,也可能兩人根本就沒有碰面,但有過極為隱蔽的書信來往。后來擺在臺面上的事情,老將軍應(yīng)該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在西楚損兵折將的徐驍在廟堂上剛剛成為北涼王,就放出話去要在就藩西北之前血洗廣陵江,要讓西楚士子的尸體堵住那條大江的入海口。沒過多久,趙炳也成為轄境疆土最為廣闊的燕敕王,而且很快就有南唐余孽起兵殺死離陽三千留守士卒的驚天慘案,噩耗以八百里加急傳入京城,當(dāng)時趙炳在世人眼中心情肯定本來就很差,因為按照軍功本該敕封在富饒甲天下的廣陵道,根本就沒有趙毅的份。結(jié)果南疆給了他這么一個下馬威,無異于火上澆油,藩王中最嗜殺的趙炳按照常理,肯定火冒三丈,野史便傳趙炳持刀砍掉一棵秦柏,誓言殺絕南唐青壯。”
燕文鸞嗯了一聲,“這件事確實是真的,大將軍當(dāng)時還跟咱們當(dāng)笑話說來著。”
老人突然咦了一聲,“但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當(dāng)時老皇帝犒賞功臣,在最為重要的封王就藩上,大將軍擠掉顧劍棠成為北涼王,沒有誰敢多說什么,顧劍棠只能當(dāng)個留京的兵部尚書,只好在兩朝天子眼皮子底下?lián)v鼓出那座破爛顧廬,有個說法是怎么說來的”
徐鳳年笑道:“聊以自慰”
燕文鸞笑了笑,點頭道:“對。”
然后燕文鸞轉(zhuǎn)回正題說道:“可是朝廷起先有意讓趙炳擔(dān)任淮南王,別說天高皇帝遠(yuǎn)的南疆,就是靖安王都當(dāng)不上,只能當(dāng)個淮南王,幫著離陽趙室盯緊大將軍,趙炳肯定不樂意,就自己要求去兩遼當(dāng)膠東王,大將軍后來跟我們這撥人親口說過,趙炳跟老皇帝私下有過一場聊天,說他不樂意在大將軍屁股后頭吃灰,要去兩遼打北莽蠻子,說他趙炳就算要死,也是戰(zhàn)死在馬背上。但是結(jié)果很出人意料,趙炳成了燕敕王。雖然比不上趙惇的胞弟趙毅,但比起那個憋屈了大半輩子的淮南王趙英,還是要舒服很多。”
燕文鸞重重拍了一下膝蓋,沉聲道:“這么一來,就說得通了,要想驅(qū)趕春秋遺民,逼迫他們北渡廣陵江,不把本該最不愿背井離鄉(xiāng)的蜀楚唐三國逼得走徹底投無路,尤其是那些個百年國,千年家的世族門閥,是不會甘心在亡國之后又當(dāng)喪家犬的。王爺,這里頭,就是后來成為離陽帝師的元本溪這第四位謀士,出了力,動了手腳吧怎么,李先生跟此人當(dāng)年真的也有不為人知的牽連”
徐鳳年搖頭道:“沒有。元本溪只是為趙家謀而已。”
燕文鸞無形中變成了一個向老師求教學(xué)問的蒙學(xué)稚童,好奇問道:“王爺,此話怎講”
但是徐鳳年走神了。
燕文鸞有些無奈,老人也沒那個臉皮再問,再者你徐鳳年不說,我燕文鸞還不能自己想然后老人認(rèn)真思索片刻,突然大聲說道:“趕了這么多路,光喝茶,淡出鳥來,不夠勁王爺,來點酒”
徐鳳年笑著起身去拿酒,等他拎著兩壺綠蟻酒回到書房后,燕文鸞迫不及待打開一壺,接連痛飲三大口才罷休,狠狠抹了抹嘴,笑道:“王爺說元本溪為趙家皇帝打算盤,是不是說元本溪根本就不放心那些在八國版圖中根深蒂固的蛀蟲豪閥,既然不待見他們,又怕他們?nèi)鞘巧牵⒄`趙惇登基以后發(fā)動對北莽的那場大戰(zhàn),擔(dān)心這些遺民遺老會在背后捅刀子,那么干脆就把他們攆出去這就跟離陽文人必須異地為官是一個道理嘛。”
好不容易才想到這一步的燕文鸞很快就自我懷疑起來,不得不再度開口問道:“但是元本溪舍得這么多所謂的衣冠士族一口氣跑到北莽去”
說到這里,猛然驚醒的燕文鸞眼神驟然冰冷起來,語氣也淡了幾分,死死盯住徐鳳年,“離陽自永徽元年起便頒發(fā)了一條重律,鐵器十斤,匠人一名,一旦流入北莽,當(dāng)?shù)毓賳T,流徙三千里。薊州河州,還有東線兩遼,這么多年來,邊境上許多人鋌而走險,因此暴富,事后也少有追究。可在咱們北涼,二十年來,在李先生主張下可是光那雜號將軍和實權(quán)校尉,就殺了十多個。”
燕文鸞握緊桌沿那只裝過了熱茶又裝烈酒的大白碗,瞇起眼,陰惻惻說道:“王爺既然今天跟本將說起了這洪嘉北奔,自然大有深意,本將也打死不相信李先生和那納蘭右慈是想著讓北莽實力大增,才讓北莽平白無故多出一個南朝,多出那些天天把中原正朔掛在嘴上的近百萬春秋遺民。但如果王爺今天不能給本將一個說法,那本將可要替臥弓鸞鶴兩城的陣亡將士,以及接下來所有戰(zhàn)死的北涼邊軍,斗膽跟王爺討要一個說法了”
徐鳳年沒有著急辯解什么,而是手指蘸了蘸酒水,彎腰在桌面上南北兩端各點了一下,“要成此事,得先形成一個關(guān)門打狗的局面,揚言要殺盡南唐青壯男子的趙炳,是做抄底的臟活。事實上,他的確是一到南疆那邊就殺了數(shù)萬南唐降卒,這些人里,大概只有幾千人是真有反心,其他絕大部分,都是冤死。抄底活有人做了,還得有人來關(guān)門,徐驍就是做這個的,只不過他當(dāng)年帶兵赴涼,走得出奇緩慢,當(dāng)時覺得自己被我?guī)煾负图{蘭右慈擺了一道的元本溪,是有亡羊補(bǔ)牢之舉的,元本溪跟你一樣,希望那些門閥勢力樹挪而死,別影響他輔助趙惇打北莽的頭等大事,但是元本溪同樣不希望那個下半年的洪嘉北奔,竟然會一口氣直接跑到死敵北莽去,他的本意是讓徐驍?shù)拇筌娍祚R加鞭,趕在這之前堵住西北大門,好把這群待宰牛羊趕回京畿一帶,跟前一股洪嘉北奔的洪流呆在一起。所以這就有了朝廷命令顧劍棠心腹將領(lǐng)蔡楠倉促西行的局面,只不過當(dāng)時徐驍也好,薊州韓家也罷,因為各自的原因,都沒有阻攔,導(dǎo)致了當(dāng)時手中騎軍不多的蔡楠沒能成功。之后,離陽不敢拿徐驍怎么樣,你一個韓家還收拾不了所以朝廷很快就將韓家滿門抄斬,當(dāng)年逃掉一個漏網(wǎng)之魚,如今又成了忠烈之后,都只是一道圣旨的事情。當(dāng)年張巨鹿主持此事,是真心想要殺韓家,但要說他是受恩師影響,因私怨而殺人,那就太小看他了。”
徐鳳年提起酒壺后,始終沒有喝酒,“元本溪之所以沒有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不休,很簡單,是由于幾場大戰(zhàn)下來,離陽連戰(zhàn)連敗,趙家老底子的精銳損失慘重,然后突然發(fā)現(xiàn)北莽忙于消化南朝,想著幾年后畢其功于一役,這就讓趙惇主政的離陽朝廷得以喘息,一點一點勵精圖治。加上元本溪也不覺得在將來比拼國力底蘊(yùn),離陽會輸給北莽,洪嘉北奔就逐漸成為無人問津的一筆爛賬。離陽朝野不敢就此出聲,因為這是以開明大度著稱于世的趙惇,唯一不能觸碰的逆鱗。”
差一點就要摔碗翻臉的燕文鸞皺眉問道:“言下之意,是說那些衣冠北渡,是拖累了北莽”
燕文鸞迅速搖頭道:“不對雖然那些春秋遺民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北莽的尚武之風(fēng),但是對那老婦人來說,接納這些人,利遠(yuǎn)大于弊。現(xiàn)在他們打幽州葫蘆口,打涼州虎頭城,就已經(jīng)證明這一點,他們的攻城方式與中原無異,僅葫蘆口舉例,那先鋒大將種檀打臥弓城和鸞鶴城甚至都有練兵的閑情逸致,打臥弓,只打一面,表面上看去跟孩子過家家鬧著玩差不多,但很快他打鸞鶴,就開始嘗試著圍三闕一,甚至破城之后,對敵對己都?xì)埲痰焦室獯蚰侨氤堑南飸?zhàn),如今打霞光,北莽步卒更是越發(fā)嫻熟,在局部戰(zhàn)場上的傷亡人數(shù)驟減。打北涼就已是如此步步為營,以后萬一萬一北莽真有機(jī)會去攻打中原那些城池,除了西蜀和兩遼還可一戰(zhàn),除此之外,誰守得住燕敕王趙炳的大軍北蠻子假使都打到南疆了,還有意義嗎就算不提戰(zhàn)場,那個太平令甚至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如何攻下北涼后,將以最快速度填補(bǔ)上大量精于政事的文官,以此穩(wěn)固后防,讓北莽騎軍南下沒有后顧之憂,這擱在二十年前,北莽即便敢想,也萬萬做不到”
徐鳳年笑問道:“老將軍,有沒有想過,當(dāng)時為什么徐驍和李義山都完全不反對我去北莽,反而是支持的態(tài)度。”
燕文鸞臉色依舊陰沉,但沒了先前半點掩飾都沒有的殺心,輕輕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