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春風翻過頁頁書
意外之喜,是張巨鹿繼門生衛敬塘之后的又一個隱蔽手筆。如果不是離陽漕運出現這樁被朝廷刻意淡化的舞弊案,徐鳳年根本沒辦法順藤摸瓜猜到張巨鹿的用心。原來這么多年來,張巨鹿和坦坦翁先后盯著漕運尤其是入涼漕糧一事,看似百般刁難,暗中竟然讓人在暗中“私自”囤糧,那些處于灰色地帶的糧倉,全都是在襄樊城更西北的廣陵江沿岸地帶,徐鳳年敢斷言張巨鹿是在等,等著北涼若是果真愿意與北莽大軍死磕到底,那么這些原本屬于北涼的漕糧,就會順暢送入北涼境內,若是北涼藏掖實力,徐驍和他徐鳳年有心保留實力割據一方,那這些糧草就甭想拿到了。張巨鹿曾經決意要改革漕運、胥吏和廣陵水患,后來一一無疾而終,其中未必不是這種“私心作祟”必須做出的割舍。治國何其艱辛復雜,僅是這暗藏漕糧一事,就牽扯到漕糧官員的一系列繁瑣任命,更涉及到躺在這一國命脈上吸血飽腹的那些皇親國戚和“開國”功勛,與這些蛀蟲碩鼠的利益博弈,張巨鹿既要做到讓天下血液運轉無礙,又要保證能夠在北涼的確是死戰北莽后,朝廷或者說他當朝首輔張巨鹿也能拿出一份誠意,更要對皇帝對那些權貴都維持一個平衡。
現在趙篆親手讓這個意外之喜變成了燃眉之急,張巨鹿安排的那些漕糧官員被一鍋端,官品都不高,達官顯貴們對這些無關緊要又不是自己門下走狗的官員根本不在意,說不定沒了這些家伙,他們將來獲利更大,而皇帝陛下治理貪腐的鐵腕和決心,獲得朝野贊譽。經過這場動蕩后,漕運高官誰還敢跟朝廷叫板北涼以后要糧食,只會比以前更難。
徐鳳年彎曲手指,一下一下叩響桌面。
以北涼道不足兩百萬戶的不足千萬人,卻要養活整整三十萬邊軍,若不是還有一個有西北小廣陵之稱的陵州苦苦支撐,北涼這根拉滿了二十來年的弦,別說射箭,早就自行繃斷了。李功德為何能夠成為文官之首的北涼經略使,真是他只會對徐驍歌功頌德,只是攀附有術當然不是,無它,李功德生財有道。他能通過種種見不得光的渠道買糧,而且價格都不算高,收下一箱箱賄賂銀子的大人物,當然正是那些離陽的皇親國戚和功勛之后,朝廷虧大錢,他們一年不過是賺一百萬兩都不到的“小錢”,他們祖輩父輩都為了離陽一統春秋豁出性命立下了滔天功勞,撈點銀子,他們有什么心虛愧疚的
接下來短時間內這些人應該沒膽子觸霉頭了。
還在經略使任上的李功德,就跑到清涼山已經跟副使宋洞明吐過苦水,一直保養得體的李大人很快就要兩鬢灰白盡霜雪了。
在這種嚴峻形勢下,去年在陵州近乎瘋狂囤糧的刺史徐北枳,在他手上火速建立且填滿大半的一座座糧倉,當時被譏諷為只會買米的“糧倉刺史”,一舉成為整個北涼邊軍的救命稻草。如果沒有徐北枳,徐鳳年也會重視糧倉儲備,但絕對不可能做到徐北枳這種大刀闊斧的舉一州之力來儲糧的地步。徐北枳主政陵州的買糧,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不但根據李功德多年積累下的人脈渠道去跟北涼以外高價購糧,還從陵州當地豪橫和豪紳家族強硬地低價買米,如果家有余糧的老百姓想賣賺取差價,徐北枳一粒不剩,全收
所以要不是有徐北枳的那些糧倉,徐鳳年會光明正大去北涼道那些遠親近鄰們家里“搶糧”了,而不是如今還算厚道的讓人帶著兵馬出境“借糧”,好歹會給些真金白銀。不過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要不了多久,整個廣陵江上游,就等于對北涼道堅壁清野了。
徐鳳年睜開眼睛,喃喃道:“最初是你陳錫亮鹽鐵漕糧失利,被貶去流民之地,徐北枳先當上了一州刺史,然后是你在流州守城有功,順利讓北涼多出十多萬青壯兵源,接下來先是徐北枳淪為糧倉刺史,很快又是徐北枳證明他才是對的,北涼其他看戲的所有人都錯了。我深信你們一定會讓天下人刮目相看,從一開始就是如此。”
徐鳳年環視四周,站起身去拿來拂水房諜子特意準備的那兩只棋罐子,紅棗木并不稀罕,但是兩盒紋理分別呈現出鬼斧神工的“天女散花”和“童子鞠躬”,這就讓原本幾兩銀子的兩只紅棗木盒,變成了有價無市的西楚宮廷御用珍品之物,是西楚亡國后流入民間,又在洪嘉北奔途中流落在了涼地,沒有跟隨主人一同進入北莽。徐鳳年打開兩只棋罐子,白棋是那一百八十顆清一色的名品“雪印”,棋子縝密紋路都超過二十條之多,黑棋則是那墨綠色透著清澈光澤的魚腦凍。
徐鳳年正襟危坐,先后拈起一枚黑白棋子,敲在并沒有擺放棋盤的桌面上,然后像是要開始與人對弈,把白棋罐子放在對面,輕聲開口道:“師父,徐北枳和陳錫亮都沒有讓你失望。”
徐鳳年看著有了兩顆棋子后反而愈發凸顯得空落落的桌面,怔怔出神,最后抬起頭,看著空無一人的桌對面,他沉默不語。
窗外天開青白,屋內視線不再昏暗,烏云散去,絲絲縷縷的光線投射進來,清晰照映出那些平時常人肉眼看不見的悠然塵埃。
在這座只有徐鳳年獨自一人的屋內,落子如飛。
隨著落子,從他徐鳳年三個字開始,一個個名字從他嘴中脫口而出。
有北涼的,有北莽的,有離陽的。
有死人,有活人。
有聲名顯赫的,有冉冉升起的,有籍籍無名的。
當他說到陸詡的時候,落子后的徐鳳年停頓了一下,說道:“趙篆在齊陽龍建議下開設六館,在殿閣六大學士后增設六館學士,這是在為韓家老家主破格美謚后,順勢開了往后武人得以武字打頭謚號的先河,為了安撫文官,以及同時分化六部權力。在這期間,據說那個趙家天子有意要惡心你輔佐的那個靖安王趙珣,召你進京進入六館之一的弘文館。你想不想去趙珣肯不肯放就算趙珣能繼續忍辱負重做小伏低,不得不讓你活著離開青州襄樊城,那你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徐鳳年突然微笑道:“既然你難做,趙珣更為難,那我就做個好人。”
徐鳳年沒有轉頭,但是提高嗓音說道:“糜奉節,樊小釵,你們兩人去一趟襄樊城,把陸詡請到北涼,他不愿意就搶。”
很快徐鳳年就嘆了口氣,自嘲道:“算了,如果陸詡真的不想來北涼,那就送他到一個可以不用擔心趙勾的地方。”
徐鳳年看了眼桌對面,低聲道:“我是真的賭運不行,而且婦人之仁。好在那么多年,徐驍也經常被你這么教訓,我都親眼見過不是一次兩次了。”
低頭望去,棋罐子雪印和魚腦凍棋子不多了,桌面上也變得密密麻麻,黑白交錯,讓他想起葫蘆口外那場大雪龍騎跟柔然鐵騎的爭鋒相對。
徐鳳年終于開始喝酒,習武之前酒量就不錯的他竟然醉了,癱靠著椅背,整個人像是縮在椅子上,昏睡過去。
他夢中仍有反復呢喃,“都走了,都走了”
皇帝趙篆顯然有心要沿襲先帝的勤勉傳統,但是相比先帝隔三岔五的通宵達旦,趙篆就顯得更有節制,甚至每天清晨時分都要雷打不動練一套拳,是那位如今與龍虎山天師府共掌天下道教的青城山大真人教給皇帝陛下的。如果說一開始年輕天子在滿堂盡紫的那座小朝會上,是聽多說少,一錘定音的斷論極少,那么如今他已經開始慢慢具備九五之尊該有的氣度了,除了齊陽龍桓溫寥寥無幾的老人,哪怕是執掌吏部尚書多年的趙右齡這樣的當今從一品大員,也明顯開始緊張起來。重新勘定天下版籍,六館學士的人選審議,吏部昔日下屬官員的升降,一件接著一件,都不得不讓趙右齡打起精神去應對。這讓宋堂祿松了口氣,離陽王朝此時經不起任何動蕩搖晃了,若是在離陽兩線作戰的敏感時刻,在朝廷中樞出現客大欺店的一絲苗頭,宋堂祿就算明知道會被戴上宦官干政的帽子,也要對有資格躋身小朝會的某些人吹一吹陰風。大概是真的是天佑離陽,廣陵道一開始出師未捷,兩員被寄予朝廷厚望的老將,一個全軍戰死,一個給人甕中捉鱉,淪為笑柄,都輸給了差不多可以當他們孫子的年輕人,好在廣陵王趙毅那個叫宋笠的心腹大將,不但是當今天子親叔叔的福將,亦是整個離陽的福將,很快就將廣陵整個東線的失地全部收復,讓那些膽敢叫囂著一路北上殺到京城的西楚余孽,囂張氣焰頓時為之一挫。而西北那邊,朝廷上下都在說北涼幽州那個叫葫蘆口的地方,連戰連敗,什么北涼鐵騎,不堪一擊的繡花枕頭而已。好在薊州將軍袁庭山力挽狂瀾,將北莽兩名秋冬捺缽的一萬多精騎給徹底擊潰,這么一對比,天下人誰不罵那酒囊飯袋的北涼邊軍,和那個始終不知道躲在哪里戰戰兢兢的徐鳳年
宋堂祿自然知道許多連六部侍郎都不該也不會知道的秘辛,例如北莽步卒連破幽州關外兩座小城付出的慘重代價,葫蘆口失陷戊堡的無一人投降,以及徐鳳年那支幽州騎軍的出現,甚至是大雪龍騎都上了戰場,只不過這些秘密,老老實實爛在肚子里就好。宋堂祿更知道一件更得咬緊牙關的“趣事”,當今天子喜好收集“玉偶人”,以各色材質的美譽雕琢而成,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從一寸起到四寸,寸與寸之間有三種高度,總計九等。那宋笠因為京城路人皆知的煊赫戰功,就有兩寸高的玉人“宋笠”,站立在皇帝一間僻靜書房的桌案上,而袁庭山在建功之后由一寸六分一躍到三寸高度。相對新鮮面孔的玉人,還有那場國子監演武舌戰群儒的祭酒孫寅,以及新近入京的“棋圣”范長后,在兵部觀政邊陲中極為惹眼的榜眼郎高亭樹,而在昨天,宋堂祿走入那間只有他這位司禮監掌印和兩名當值宦官進入的小書房,發現了一個嶄新的玉人,哪怕當時屋內無人,貴為宦官之首的宋堂祿仍是只敢偷瞄了一眼,發現是個極為年輕的陌生人,而且與其他玉人各自的意氣風發大不相同,此“人”閉目凝神,就像是個瞎子。宋堂祿在出屋子前,就猜到了這個人的身份,最落魄時不得不在青州陋巷賭棋謀生的目盲棋士,一個在吏部根本沒有掛檔記錄的人物,陸詡。
今日沒有大朝會,皇帝趙篆可以在天已微亮的時候才打那套拳,皇后最近偶感風寒身體不適,皇帝陛下特地讓她去娘家修養散心,而這段時日皇帝沒有臨幸任何女子,老百姓嘴里經常念叨著那句皇帝不急太監急,卻大多不知真意,其實就是說這種時候了。小門小戶的家庭,尚且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說法,對于一個幅員遼闊的龐大王朝而言,一國之君,沒有子嗣,不啻于一場無形的災難,時間拖得越久,史書上無數鮮血淋漓的典故說得很清楚了,這足以引發不可預料的種種“天變”。不過不管宋堂祿和司職貂寺如何小心翼翼勸說,陛下都拒絕了,還笑著跟宋堂祿說這種雨露均沾的事情,皇后在宮中,他可以偶爾為之,但現在皇后在娘家還生著病,他就絕對不會做了。
宋堂祿由衷敬服。
而且皇帝陛下每日練拳,豈會是打發光陰的無聊之舉
宋堂祿相信世人不敢相信,當今天子在登基伊始,就已經開始為成為離陽在位時間最長久的君主,做準備了。離陽趙室最長的那個皇帝,坐了三十四年的龍椅。但那位是在三十五歲時才登基,宋堂祿相信當今天子不難做到。
趙篆打完拳,開始小范圍兜圈子散步,這個時候他都會自說自話。
于是宋堂祿貓著腰,悄無聲息后退了八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這個小規矩,是前任司禮監掌印太監韓生宣訂立的。規矩不大,但足以讓宋堂祿甚至是他的下一任掌印太監都恪守到死。
趙篆繞著圈子,輕聲道:“暫時沒有官身的孫寅說的不錯,各地藩王,不可兼任節度使。但是這個變動,得慢慢來,先在沒有藩王的地方,增設節度副使,再過個一年半載,找兩個說話管用的兵部和吏部官員,提上這么一嘴,然后從朕的大哥那邊開始,添置副使,就勢推廣出去,也就變成定例了。按照孫寅的說法,不用太長時間,隨便找個屁股不干凈的藩王,讓言官上書彈劾,摘掉節度使。孫寅說的人選不太妥當,火候急了,嗯,在朕看來,漢王就是個不錯的對象。孫寅,年紀輕輕的,揣摩上意,倒像是殷茂春這樣的老狐貍了。如果不是北涼出身,不得不繼續觀察,否則朕今天就可以讓你恢復官職,甚至幫你預留一個崇文館學士都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