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貧道十年一釣
道士搖頭道:“孤魂野鬼一般,居無定所,好在偌大一個道教祖庭還容得下貧道。”
宋恪禮冷不丁問道:“小子有一事不解,請道長解惑。”
中年道士點頭道:“請說。”
宋恪禮揮袖坐下,像是要與道士好好坐而論道一番,沉聲道:“家父論及儒釋道三教,曾言佛是黃金道是玉,儒教方是糧食。金玉雖貴,但有它不多,無它亦不少,但世道如人身,一日不可無糧。”
中年道士語調(diào)古板地插了一句:“一日無糧其實沒關(guān)系,餓不死人。”
軒轅青鋒目瞪口呆,心中大失所望,哪有這般胡攪蠻纏的辯論,原本因道士于深山碧潭垂釣大蛟鯢而生出的神仙氣度,都一掃而空。
刀客哈哈大笑。
宋恪禮養(yǎng)氣功夫不弱,半點不怒。
好在道士附加了一句:“可若是無糧斷炊久了,確實要出事。”
宋恪禮繼續(xù)平聲靜氣說道:“家父承認正邪之別,但否認有三教之分,道長以為如何”
中年道士點頭道:“善。”
宋恪禮臉色凝重了幾分,“可家父忌憚于朝野上下仍未蓋棺定論的王霸義利之爭,只敢公然訴說三教宗旨皆要為萬民謀一條出路,提出修身利人四字,儒偏此道不成儒,佛離此道不算佛,仙差此道不登仙。無論三教,只要常行陰德,忠孝信誠,全于人道,離大道便不遠矣。”
道士微笑道:“君子不立危墻下,這是兩千年前張夫子所言,你父親能有這等眼光魄力,已算不易。貧道竊以為人能修正身心,聚真精真神,自可孕育大才大德。至于根柢何在,是在儒家那邊,是釋門那邊,還是貧道所在的道教這邊,倒也無關(guān)痛癢。不過道教既然以道字帶頭,不管百年千年,后人說起,終歸占了先天優(yōu)勢。至于那張夫子門生編撰而成的圣賢書,可算是道理講盡,但書生氣難免重了,訂了規(guī)矩是好事,也樹起了樊籠。夫子圣賢,毋庸置疑,仰之彌高,可再高的門戶,也有門戶之見,若能早生兩千年,貧道倒要去面對面斗膽說上一句: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
不說宋恪禮與軒轅青鋒,連這輩子就沒碰過書籍的青年刀客都呆若木雞。
這道士瞧著撐死了才到四十不惑之年,口氣倒是能把天地都塞入嘴中
夫子兩千年前已將道理說盡,這道士今日卻把話說得差不多沒余地了。
宋恪禮起身恭敬作揖,只是不知這位雛鳳清于老鳳音的宋家世子心中到底作何想法。
軒轅青鋒告辭一聲,帶頭離去。
走出一段距離后,她下意識轉(zhuǎn)頭望去,那武功應(yīng)該一般言談卻嚇人的道人仍然沒有動靜。
等到眾人遠去,中年道士手腕一抖,魚線拖曳而起,拋向云霄。
竟然沒個盡頭,許久不見魚鉤。
這根魚線得有多長
百丈
兩百丈
中年道士靜等魚鉤出水,輕聲道:“罷了,再等十年。”
竹筏由青龍溪入龍王江,江水湍急,竹筏依然穩(wěn)當(dāng),老道趙希摶此行不過是帶徒弟出來看那一線劈劍州的歙江風(fēng)景,徐龍象蹲坐在筏上,不再跟以前那樣畏水。
老天師心中大感欣慰,黃蠻兒生而金剛境是當(dāng)世罕見的雄奇根骨,比起武當(dāng)那年輕掌教洪洗象天生心竅多一絲毫不差,洪洗象是多出一個一,以一衍萬物,徒弟黃蠻兒恰恰相反,是少一個一,天生無需去擔(dān)心那道經(jīng)上所言的“積年不悟長生理,心竅黃塵塞五車”,故而老道士授予徐龍象夢春秋法門,最是因材施教,世人修道求養(yǎng)氣,趙希摶反其道行之,只要徐龍象僅剩一氣撐起金剛體魄,臻于佳境后,即可達到老祖宗所說的“春秋大夢三百年,輕呵一氣貫昆侖”,徐龍象先前學(xué)龍虎山其余上乘道門心法寸步不進,如今一身暴戾氣機逐漸內(nèi)斂,距離道教真人“榮枯盡在手中移”的小長生境界,只差半線,現(xiàn)在趙希摶只需要耐心等著徒弟臨淵一躍就行,趙希摶能不開心這比山下世人的老來生子都開心啊
與徐龍象在山腳逍遙觀朝夕相處了小兩年,處出了感情,如今完全不需世子殿下書信威脅,誰他娘敢欺負黃蠻兒,他趙希摶第一個不答應(yīng),真當(dāng)天師府里輩分排第二的趙姓大天師只是個老朽牌位老道士豪氣迸發(fā),撐筏的力道也就加大,如箭矢疾飛,突然看到徒弟站起身,伸脖子遙望峰頂斬魔臺方向,發(fā)出一聲怒吼,震耳欲聾,趙希摶愣了一下,隨即斬魔臺便傳來一聲嘶吼,猶如蠻荒巨獸的咆哮,老道士驚愕半響,撫掌大笑道:“好好好能與齊玄幀座下黑虎心生感應(yīng),不愧是我徒兒,當(dāng)真是一山不容二虎。”
徐龍象作勢便要躍出竹筏,踏江而沖,趙希摶連忙喊道:“徒兒,不急不急。”
如果徐龍象剛上山那會兒,早就不管不顧跳入江水,與那畜生戰(zhàn)個痛快,他年少時便活生生撕裂了幾頭虎豹熊羆,膂力驚人程度,那些個在戰(zhàn)場上斬將搴旗的猛將都得自慚形穢。不過這時老道士出聲阻止,天生不開竅的癡兒竟然果真停下腳步,只不過仍有不滿,扭頭瞪了一眼老道士,憋氣蹲在筏邊發(fā)呆,。后者心情酣暢如飲醇酒,爽朗一笑,語重心長道:“徒弟啊,那黑虎可不是一頭簡單畜生,本是在咱們龍虎山的百獸之王,體架幾乎是尋常大蟲的兩倍,通體漆黑,不知怎的就去斬魔臺聽齊玄幀講經(jīng),聽了好些年月,很有靈性,嘿,論資排輩,這家伙在山上得是靜字輩哩。師父早前就尋思著什么時候讓你跟他過招,不必急于一時,早晚會讓你與它打個痛快。”
徐龍象哼了一聲。
約莫是提及齊仙人座下黑虎,趙老道思緒便飄了去,輕輕道:“徒兒,師父與你說些秘事,不吐不快,積郁心胸總不舒服。以為師的眼界而言,當(dāng)代道門真人寥寥無幾,要不是武當(dāng)出了個洪洗象,王重樓一走,就愈發(fā)屈指可數(shù)了,對龍虎山而言,一家獨大太久,小字輩們難免誤以為天底下老子第一,也不是什么好事。容為師算一算,我哥當(dāng)然是,丹霞也能算一個,趙丹坪嘛,太聰明了,事事恨不得機關(guān)算盡,反而損了運道。白煜與齊仙俠兩個小輩俱是奇葩,一個像為師那個爹,一個像呂洞玄,相信以后成就真人無礙,但還需要時間,至于靜字輩其余的,都懸,天師府趙姓的幾位,以后難當(dāng)大任。北地道統(tǒng),倒是還有兩個散仙人物,可都一大把年紀(jì)了,指不定哪天說沒就沒了。唉,算來算去,也就這幾個了,一只手就數(shù)得過來,怎么一個慘字了得,遠比不上釋門吶。”
天曉得徐龍象有沒有在聽,趙希摶也不在意,調(diào)轉(zhuǎn)筏頭返回,望向綿延山巒,突然一笑,語帶自豪緩緩道:“這也無妨,龍虎山還是有陸地神仙鎮(zhèn)山的。”
徐龍象側(cè)了側(cè)腦袋。
趙希摶見破天荒有了聽客,撫須瞇眼笑道:“世人甲子前只知我爹與齊玄幀,卻不知道真人之上有神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