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西北遍地起狼煙,京城人人得太平
他知道顧劍棠要去哪里。
曾經的張廬。
張廬最先是吏部所在地,畢竟不管顧劍棠把持多年的兵部如何氣焰囂張,吏部衙門始終是離陽名義上的外廷第一要地,后來趙右齡跟他的座師分道揚鑣,吏部就換了個地方,當時作為僅剩一位以得意門生身份堅定站在首輔身后的王雄貴,他領銜的戶部也沒有就勢一股腦搬入張廬,但是那時吏部、工部、戶部、禮部和刑部都會讓一位侍郎在張廬老老實實坐著,以便那位文官領袖以最快速度將其意圖或者說意志傳達到五部的各個關節。現在趙右齡升遷至中書省,殷茂春入主吏部,后者出人意料地選擇坐入那間屋子。
當然,天下再不會有什么張廬的說法了,比起經常被念叨起的顧廬,這個地方連提都不敢再提了。
仿佛它從來就不曾出現在離陽朝廷上。
顧劍棠走到那個地方,看著那里。
夜幕下,比起顧廬,那里連最后的一絲余暉都沒有了。
此次返京,那晚還沒有被稱為先帝的皇帝陛下站在詔獄中,是他顧劍棠去見的那人最后一面,轉述的最后一句話。
那人與他這位大將軍隔著鐵柵欄,卻沒有說哪怕半個字的臨終遺言,只是對他顧劍棠揮了揮手。
顧劍棠收回思緒,不去看那些聞訊后倉促出屋跑下臺階迎接的吏部要員,也不去看一眼停留在門口的那位儲相殷茂春。
顧劍棠徑直轉身大踏步離去。
京城無聲無息多了個人,照理說別說這座天下首善之地多出一個人,就是多出一千人也跟打個水漂似的,但是這個有著待罪之身的客人誰都無法小覷。
靖安王趙珣,離陽王朝最年輕的趙姓宗室藩王。
從下旨召見趙珣到趙珣入京,本該禮部從頭到尾都沒能插上手,都是宗人府一手操持。京城就沒有不透風的墻,小道消息倒是已經開始在高層官場迅猛傳播,但是基本上沒有誰能夠知道趙珣這趟太安城之行是福還是禍。搖幽關外那一戰,同樣是宗室藩王的淮南王趙英在三戰三捷后竟然戰死,說憋屈似乎有點不妥,可要說英勇那也不對啊,勇倒是勇,可也太無謀了些,拋棄三個關隘不要,跑去平原上跟人玩騎軍對決,何來英明一說至于趙珣這家伙,還算是褒多于貶,畢竟這位靖安王是奔著解救淮南王去的,而且差點就要被西楚叛軍的游騎追殺至死,兩位差了一個輩分的藩王關系淺淡,可見趙珣對朝廷的忠心耿耿毋庸置疑,跟他的父親老靖安王趙衡那是天壤之別。只是如今皇帝陛下才繼承大統,君心難測啊。
趙珣暫時住在那條郡王街的一座府邸里,跟他沒有半點傳承關系,在一百多年前曾經是離陽朝一位權臣的私邸,僭越違制得無以復加,占地極廣,房屋足有四百多間,其中更有殿閣的地基高于門外街面數丈,后來在大概四十年前被離陽皇帝賜給忠毅王,可惜王爵才世襲罔替了一代就獲罪失去,最近四十年中,數度輾轉,主人都住不久遠,其中最著名的一位當然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
趙珣雖然名義上赴京請罪的藩王,先前那道圣旨上的措辭頗為嚴厲,若非一切走勢都在那個目盲陸先生的預料之中,趙珣還真有可能被嚇得魂飛魄散,當時陸詡的贈言很簡單,“既去之且安之。”
趙珣當下也真的是既來之則安之了,這些天就經常獨自在府邸中閑庭信步,盡情欣賞著府內的明廊通脊、古木參天和銜水環山。趙珣此時就站在一座湖心亭中,臉上還帶著笑意,先前到達京城后押送他進入此地的宗人府右宗正,對他那叫一個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看他趙珣就跟看一條路邊野狗似的,這不昨天興許是聽聞了什么消息,火急火燎修繕關系來了,一張皺巴巴的老臉笑開花,趙珣當然不會在明面上計較,甚至送了那位右宗正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水銀沁玉扳指,老家伙一看見就眼睛發亮,顯然陸先生精心準備的這樣小物件,正中軟肋。其實除了玉扳指,陸詡還讓他隨身攜帶了一方墨彩龜背硯,說若是左宗正出面負責接待,就需要送出此物。
趙珣由衷感慨道:“陸詡你真是神機妙算啊。本王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總覺得李義山納蘭右慈這些所謂的頂尖謀士,不過是時勢造英雄罷了,一旦擱在太平盛世也就泯然眾矣,直到遇見你后,才知道他們不管身處亂世治世,都必定會有你們的一席之地。”
趙珣先前以為用六千騎兵的全軍覆滅去完成“以退為進”的布局,代價太過慘重,但是當趙珣來到太安城站在這座府邸中,他開始明白陸先生才是對的。
趙珣突然看到兩個身影出現在湖岸那邊,然后朝著湖心亭走來,無人帶路,趙珣皺了皺眉頭,生出一些本能的戒備。
當那兩人漸漸走近,趙珣愣了一下,認出其中一人后,疑惑道:“宋兄”
宋家雛鳳宋恪禮。
上次進京,趙珣跟宋恪禮打過一些點到即止的交道。
宋恪禮作揖道:“下官拜見靖安王。”
趙珣連忙微笑道:“宋兄不用多禮。”
宋恪禮神態閑意,有著一種骨子里散發出來的不驕不躁,沒有絲毫家族衰敗己身蒙塵的頹喪,加上他和那個兩鬢蒼蒼的儒士聯袂登門拜訪,讓趙珣心底甚是猶疑。
宋恪禮輕聲道:“這位是元先生,而西楚孫希濟等人只算是元先生的客人。”
趙珣不笨,一下子就想透徹了。
姓元。這棟宅子真正的主人。
就是那個讓父親趙衡恨之入骨的離陽第一謀士,半寸舌元本溪
趙珣一揖到底,“晚輩趙珣拜見元先生”
元本溪沒有說話,只是擺了擺手。
宋恪禮笑道:“下官是來告訴王爺很快就可以出京返回青州了。”
沒有等趙珣回過味,宋恪禮嘴里的“很快”就真的很快應驗了。
一襲鮮紅蟒袍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捧著圣旨朝他們三人走來,步子極快卻不給人凌亂匆忙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