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五十九章 事了拂衣(三)
驛丞如喪考妣,哭腔凄慘道:“王爺,小的這不是才發現驛館沒有綠蟻酒嘛,就想著去街上酒樓買幾壇子回來,不曾想這還沒進門,小的就立馬給一幫女子堵住了,一個個不是侯爺的女兒,就是侍郎大人的外甥女,要不然就是哪位將軍的親戚,小的是真招惹不起啊,她們一股腦就把好些閨閣用物塞到小的手里了,一大摞信箋不說,還有扇子梳子釵子、繡球玉佩香囊,甚至還有說是她們生平第一次用的胭脂盒、第一次看的,還有繡金小刀連同用刀割下的青絲,啥都有哇小的不是不想拒絕,可是這幫女子除了金枝玉葉,還有好幾位女俠仙子,看她們那架勢,要是不收就要打斷小的手腳,小的差點就沒能活著返回下馬嵬啊,有個忘了是哪位世族豪閥里頭的小姐,差點要把一架古琴讓小的捎給王爺,小的真真正正是死里逃生”
徐鳳年嘆了口氣,從驛丞手中接過沉甸甸的布囊,這“布囊”原來還是一位女子的華貴披帛。
驛丞在這位年輕藩王轉身的時候,小心翼翼說道:“王爺,好像當時小的百忙之中,還收了幾團用石榴裙或是縵衫使勁包裹起來的玩意兒,里頭大概會是女子的繡花鞋以及貼身的訶子”
不等北涼王回過神,驛丞就顧不得尊卑禮儀,一溜煙跑路了。
徐鳳年下意識轉頭,屋頂上坐著的呵呵姑娘,呵呵呵個不停。
徐鳳年不動聲色地把那只情意深重的“布囊”丟在門口地上,拍了拍手,滿手余香地走入院子。
心想下馬嵬這邊可別傻乎乎真的全銷毀了,其實有些信箋情書當消遣看也是不錯的嘛。
下一刻,賈家嘉就離開屋頂站在那只布囊附近,抬起腳作勢要踩下去。
徐鳳年轉頭又轉頭,不去看。
等到徐鳳年回到藤椅上躺著,眼角余光發現那閨女蹲在門口,徐嬰也蹲在一旁,兩個女子在那里好像找到了一座寶庫,翻來覆去,七零八落
而陳漁竟然不知為何也來到了門口,煽風點火,指點江山,傳道授業
徐鳳年呲牙咧嘴地閉上眼睛。
其實嘴角滿滿的溫暖笑意。
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徐偃兵喝著驛丞歷經千辛萬苦才買來的綠蟻酒,強忍住笑意,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沒有落井下石。
因為除了陳漁還算正兒八經的裝飾,賈家嘉和徐嬰頭頂插滿了釵子,那份珠光寶氣,能晃瞎人眼,臉上也沒少抹脂粉,比今天黃昏的天邊火燒云,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陳漁丟了個既嫵媚又挑釁的眼神給嘴角抽搐的年輕藩王。
后者點了點頭,昧著良心稱贊道:“美”
好不容易熬過這頓晚飯,夜色中的小院,恬靜而安詳。
陳漁躺在藤椅上,徐鳳年和徐偃兵坐在臺階頂部的小板凳上,一人拎著一壺酒。
徐嬰在旋轉飛舞,賈家嘉就繞著她一起轉圈。
徐偃兵輕聲感慨道:“如果我們北涼人有一天,也能夠像太安城百姓活得這么心安理得,就好了。”
徐鳳年喝了口遠沒有北涼那般地道燒腸的綠蟻酒,“很不容易,但既然今年我們打贏了,總歸有個念想了。”
很少說那些肺腑之言的徐偃兵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我是個一心武道登高的匹夫,就算當年因為宗門的關系給大將軍當扈從,但心底其實從來沒有什么家國天下,總覺得有一雙拳頭一身武藝,要么有天覺得無聊了,就破開天門做飛升人,要么有一天死在誰的手上,死在哪里都是死,這身皮囊即便無人埋,也根本不打緊。后來有次在清涼山后山散步,當時石碑上的名字還不多,我看著那些不高的石碑,突然覺得要不然自個兒以后在這里,也留下個名字我讀書不多,但也知道無論正史野史,不管留給后人幾百幾千萬字,也不管文人雅士寫了多少詩篇,那都是沒有老百姓的份,想留個名字,難如登天,比尋常江湖武人成為大宗師還難。可我們北涼不一樣,有三十萬石碑,有那部英靈錄”
徐偃兵重重吐出一口氣,“我們北涼,不一樣”
徐鳳年不知不覺已經喝完了酒,把酒壺擱在膝蓋上,雙手攏袖,輕聲道:“徐叔叔,戰死,哪怕再壯烈,也比不上好好活著。”
徐偃兵笑道:“誰沒有個死,當然了,能不死當然誰都不想死,但我也說過,咱們北涼不一樣,跟這座太安城更不一樣”
徐鳳年默不作聲。
徐偃兵轉頭問道:“怎么,以為那十多萬邊關將士,都是為你徐鳳年戰死的”
徐偃兵狠狠呸了一聲,“你小子別臭屁了真以為下馬嵬外邊有百來號娘們為你要死要活的,就以為咱們北涼三十萬鐵騎也愛慕你徐鳳年的風采了他娘的,三十萬邊軍兒郎,那可都是大冬天都能赤條條在雪地里跑十幾里路的漢子”
徐鳳年啞然失笑。
陳漁忍俊不禁,但是很快眼中浮現出一些細碎的傷感。
大概這就是北涼男人獨有的對話吧。
就像北涼刀,不重,但割得走北莽三十萬大軍的大好頭顱。
北涼鐵騎,不多,但在葫蘆口筑得起史無前例的巨大京觀。
徐偃兵仰頭喝了口酒,“離陽唯獨我北涼,不死戰如何能活你徐鳳年只要不讓他們白死,不曾獨自怯戰而退,那就對得起三十萬鐵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