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九章 屠龍和贗品
老人收到信后,憤懣之余,也如獲至寶,立即向朝廷彈劾北涼徐家,什么“徐驍私自挪用西北邊軍兵餉,中飽私囊至極,駭人聽聞”,“北涼皆窮,徐家獨富”,這類在后來被一次次言官忠臣頻繁借用的名言,都是從那位“骨鯁文人”的老人嘴里率先流傳開來的。只是隔了這么多年,當北涼一萬大雪龍騎下江南的消息傳開,曾經揚言“吾愿一頭撞死徐瘸子”的老人,第一時間就迅速連夜舉家遷往太安城,一夜之間,能搬走的東西一件不落,搬得一干二凈。
書房對話,雖然年輕藩王沒有身穿蟒服,可畢竟陸東疆穿著一絲不茍的官服,但從頭到尾完全沒有半點君臣奏對的意味,倒像是尋常老丈人和女婿的閑聊,便是涉及官場事務,年輕藩王也帶著笑意,多是副經略使大人在說,年輕人認真傾聽,絕無半點不耐煩的神色。在這期間,年輕藩王甚至親自為屋內諸人倒了杯涼茶,茶葉是產自陵州的白霜茶,如綠蟻酒一般,都土得掉渣,屬于夏茶,毫無嚼頭,且有濃重的澀味,也只有囊中羞澀的陵州鄉野老茶客才樂意品嘗。白霜茶之所以能夠被老涼王徐驍欽點為清涼山王府和北涼邊軍的“貢茶”,在于在那茶葉產地,曾有八百余人一同進入涼州邊騎,而且湊巧都成為袍澤,在一場關外戰事中,八百騎主動負責斷后,全部戰死。那個人口稀少轄境內只有三座小縣的陵州小郡,當時便幾乎家家戶戶都縞素如白霜。對此,陸氏子弟恐怕連聽都沒聽說過,他們只是納悶過慣了天底下最富貴悠游日子的年輕藩王,如何能下得了這個嘴。當然了,大多年輕人只要能夠喝上這杯茶,哪怕再難喝,再難入腹,仍是心甘如怡。
唯有站在最角落的陸丞清,只覺得苦澀。
哪怕是短短的入城這一小段路程,他都在聽陸丞禾這些人聊著從北涼王府流入民間的古董珍玩,各自僥幸撿漏了幾件,各自遺憾錯過了幾樣。
陸丞清沒有任何閑余銀子,就算有,他也不會買。
這一刻,陸丞清望著那位始終笑意溫煦的年輕藩王,覺得那杯茶的余味更澀。
陸東疆應該也清楚如今關外大戰正酣,年輕藩王需要親自處理繁重事務,就沒有長久逗留,很快便起身告辭。
年輕藩王起身后,拿起擺放在桌案角落的一只長條錦盒,繞過桌子,遞給副經略使大人,歉意笑道:“這邊沒有好東西,這一盒‘竹管小紫錐’還是我讓人特意從梧桐院寄來的,不值什么錢,只是勝在稀罕而已。”
陸東疆眼前一亮,接過盒子,哈哈笑道:“王爺有心了,從大奉王朝至春秋南唐,這恵州珠林郡的紫青兩毫便是貢品,奉律更是明確記載‘歲貢青毫五兩,紫毫四兩’,尤以‘石上老兔踞如虎,吃竹飲泉生紫毫’的紫毫筆最為珍貴,可惜舊南唐覆滅后,戰火殃及珠林郡,幾乎寸草不生,這種小紫錐便真是成了絕筆了,據說連那太安城的御書房,也僅有兩三支小紫錐,且舍不得使用,只作觀賞之用。王爺,實不相瞞,我早年曾在青州尋覓十數載,仍是苦求不得啊,幸甚,幸甚!”
年輕藩王微笑道:“這算是歪打正著。”
陸東疆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陸氏子弟想必也是與有榮焉。
就在年輕藩王起身把他們送出書房的時候,陸丞禾突然停步轉身,問道:“聽說王爺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曾經作過‘雨打芭蕉一千聲,坐看錦鯉一萬尾’的詩詞?”
徐鳳年點頭笑道:“確實如此。”
陸東疆心知不妙,只是不等副節度使大人出聲阻攔,好似出囊之錐的陸丞禾便直截了當道:“王爺本意當是以此來貶低江南道名士韓嘉靖的假富貴,對吧?”
徐鳳年仍是笑意不減,輕輕點頭。
手捧錦盒的陸東疆已經干脆聽天由命,而且其實內心深處,也期待著一樁“歪打正著”的美事。
陸丞禾直言不諱道:“可王爺此言,無異于以五十步笑百步。金玉之詞堆砌而成的富貴詩,自然并非真富貴,可王爺的聽潮湖錦鯉,梧桐院的千株芭蕉,與我之‘小齋翻書淡淡風,高樓懸燈溶溶月’,如何?”
徐鳳年笑意更濃,“高下立判。其實當年我二姐也曾如你一般,對我狠狠罵了一通,說我比那姓韓的老家伙還不如,驟然富貴,連韓嘉靖那份裝點門面的含蓄功夫都沒有了。”
這下子陸丞禾啞口無言了。
他是真沒想到年輕藩王會如此自揭其短,滿肚子錦繡草稿頓時沒了用處。
徐鳳年笑問道:“你就是那位說出‘寧做青州鬼,不為北涼犬’的陸高標陸丞禾吧?你姐曾經在梧桐院跟我提起過你,說你才氣太盛。”
陸東疆一旁圓場道:“王爺,這小子才氣是有些,只是當不得‘盛’字。”
徐鳳年笑而不語。
除了心滿意足的陸東疆,一行年輕人再度畢恭畢敬作揖辭別。
陸丞清仍是走在最后,不知為何,這位無名小卒的四房子弟突然鬼使神差地轉頭望去,剛好看到年輕藩王笑望向自己,同時輕輕對他拋出一樣小物件。
陸丞清下意識伸手接住那枚印章模樣的冰涼物件,握在手心后,一臉茫然。
年輕藩王朝他笑著眨了眨眼睛,便轉身走入書房。
瞬間汗流浹背的陸丞清竭力保持鎮靜,繼續緩緩前行。
稍稍松開手,低頭望去。
果然是一枚羊脂白玉質地的小巧私章。
陸丞清手心握有的這枚,是一枚鑒賞印。
這類印章,用于鈐蓋書畫文物之用,興起于大奉王朝而鼎盛于春秋九國。
篆刻有“贗品”二字!
這一枚私章,絕對是最富有傳奇色彩的鑒賞印,甚至極有可能在數百年以后,也無法被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