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進宮
建繼帝早已經習慣身邊有人記錄一言一行,與徐懷坐在古樹下的石桌前,旁若無人的說道:
“……我相信楚山軍能獨力藩護荊襄,年初才決意調神武軍增援淮南——眼下雖然將虜兵從淮南驅逐出去,但虜兵猶賊心未滅,還在不斷往徐宿集結兵馬、物資,淮南還是一刻不能松懈,神武軍這兩年都沒有辦法回南陽去。對荊襄的防御,頗多大臣主張楚山軍撤守南陽,無論是防守難度,還是錢糧物資消耗,都還要遠遠低于守外線!”
徐懷還很不習慣有人捧著紙硯筆墨坐在一旁記錄下他與建鄴帝的一言一行,而且這些注定會很快傳入周鶴、高純年等人的耳中,稍作沉吟,說道:
“楚山放棄汝蔡兩州,撤到南陽,綿延六七百里的防線,驟然縮到武勝三關與方城隘口,防御難度是大為減少——不過,且不論微臣在楚山經營多年,也不論陛下他日想收復中原,從楚山出兵有諸多便利,單說楚山軍收縮到南陽,虜兵只需驅使京西兵馬與我們對峙便可,其河洛十萬兵馬無論是西進,還是與平燕宗王府軍會合,南侵淮南,真是朝中大臣所樂見?或許是朝中有人覺得微臣此來建鄴,會獅子大開口吧?”
“徐侯五月下旬上的奏書,確實將很多人嚇壞了哩,”纓云坐一旁,說道,“淮南一役,集結戰兵、守兵逾三十萬,以逾十萬傷亡,最終將虜兵驅逐出去,所耗錢糧不計其數,此時還沒能算出相對準確的數字出來,但淮東、淮西分置守御,淮東置六萬兵馬,淮西置十萬兵馬,御營司已經估算出一個數字,每年額外拔付的錢餉不低于一千萬貫,精糧一百二十萬石,此外柴草由諸營自籌。御營司覺得淮東、淮西如此靡費是理所當然,而楚山獨守荊襄之北,奏請錢糧之數,不足此數一半,他們卻是嚇壞了!”
兩名起居郎有些遲疑的看向建鄴帝,不知道要不要將纓云公主之言如實抄寫下來。
建繼帝卻毫無介意的揮揮手,示意起居郎如實記錄無礙,跟徐懷說道:“我也知道楚山要守住汝、蔡一線,戰兵擴編到四萬、守兵根據需要維持在三到六萬人之間,已經極其省約了,但朝中的難處也確在‘錢糧’二字上。現在斬獲淮南大捷,將臣都士氣高漲,不覺得荊湖寇軍是大患,但荊湖寇軍一日不除,都會像無底洞般吞噬荊湖的錢糧,令中樞難調荊湖的錢糧支撐諸條防線的戰事開支。”
徐懷這次到漢川后就被迫登岸避賊,然后就從黃州境內借道前來建鄴,沒有機會走進江漢平原更核心地區看一眼,但看到千汊浦附近入汛后水天茫茫的樣子,也知道大越財賦對江淮及兩浙地區依賴程度更大,對荊湖地區依賴要小得多,不是沒有緣故的。
不過,荊湖地區冶理、開發,再比江淮地區差,也要遠勝關陜;一直困于湖寇不能剿滅,也不是一回事。
徐懷看得出建繼帝還是想盡快剿滅湖寇,但他也沒有辦法勸建繼帝無需操之過急。
這次付出絕大犧牲守住淮南,局勢還遠遠沒到穩固、指日便能反攻收復中原的程度。
秦漢以降,中原歷朝都倍受北方胡虜蠻族的侵凌,真正的和平時期其實非常的短暫。
赤扈騎兵的戰斗力,不僅要比以往千余年歷次南侵的胡虜蠻族更強大、更犀利,更令徐懷沒有辦法放寬心的,還是赤扈人有著比以往胡虜蠻族更完備、更有利于軍事動員的軍政建制。
后者意味著赤扈人具有更強的進攻韌性,絕不會因為一兩次受挫,一兩次被打退回淮河北岸,他們吞噬天下的野心與勢頭就會衰竭下來。
因此,盡快安定大越內部,將所有的人馬、資源集中起來,抵御異族,直至最終收復中原,都應該成為朝野上下拼盡全力爭取的核心目標。
然而洞庭湖寇成勢的原因復雜,南下饑民規模太過龐大,地方又無力安置,徐懷也擔心太操之過急,事情會適得其反。
雖說之前建繼帝對小皇子及鄭貴妃的寵溺,徐懷也看在眼里,但他實在不想介入這些漩渦中去,稍作沉吟,決定也不去試探周鶴、高純年等人的心思,直接將他此行的目的和盤托出:
“微臣在汝蔡行事殊異,有手段也非同尋常,比如征沒南逃士紳、民戶的田宅,清退士紳、宗族私占的山谷灘地,就很受非議——一切全賴陛下庇護,才沒有掀起波瀾,但微臣也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從去年十月到今年四月,楚山士卒戰死四千有余,重傷致殘也有此數,但楚山實在是拿不出撫恤與賞功的錢糧來,甚至平日里的兵餉也有所不足。楚山現在還能維持將卒不懈怠,一方面是全軍上下對朝廷忠心耿耿,感念陛下的恩義,誓以驅逐胡虜、恢復中原為念,另一方面就是楚山拿這些征沒的田地,作為賞功及撫恤,分發給將卒及家小。然而汝蔡兩州,平川之地要么淪陷敵手,要么皆成淹地,山谷之間多崎嶇不平,除開原住民戶外,真正能拿用來賞功的田地太少,今年底就將耗盡。微臣這次途經漢川,看江漢之間洪澇成災,饑民困于淹水受賊軍蠱惑,嘯鬧滋事,心里就想,倘若能在這些不隸州縣的水澤之地,招攬流民修筑垸水以御洪水,除了能消除地方動|亂隱患之外,還能得些田地分授有功之將卒以為賞功,并彌補軍資之足……”
“你說的這個辦法不錯,你這兩天找周鶴、高純年商議,看能不能擬一個具體的條陳遞過來……”建繼帝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