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夢夜
那悲傷的唱詞,被她唱出來倒也不覺得悲傷,反而又幾分利落的俏皮,像是毫不放在心上似的。不像個憂愁的婦人,倒像是初出江湖的小兒女,帶著幾分新奇,幾分驚訝,唯獨不見半點顧影自憐。
她真不像是個過的不好的人。
“腹內饑喚郎君他也不在,卻為何在荒郊不見亭臺?莫不是應驗了無情的水災?恍惚間與眾人同把舟載。老娘親說不定波中遇害,苦命的大器兒魚腹葬埋。你可見我夫與萱臺?你隨我回故鄉尋找尸骸。”
姬蘅本是一個十分挑剔的人,世人說他愛看戲,不過是喜歡看戲中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的模樣,為不屬于自己的悲歡離合落淚開懷。而他永遠做一個看戲人。薛芳菲唱的十分敷衍,她全然沒有融入這戲中,悲哀的唱詞也不見心酸,反被她唱出幾分歡快。她本就不是真的梨園子弟,也不會唱的多如何精彩,但很奇怪,姬蘅竟并沒有心生嫌惡,反倒是坐在墻的另一面,靜靜聽著,仿佛那聲音帶著暖意,讓他冷沉沉如同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心,也柔和平靜了下來。
她在唱:
“一霎時把前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注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br/>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那戲文中的薛家小姐家逢巨變,不得已去別人家做下人。便在這時生出物是人非之感,薛芳菲唱起這里來的時候,也帶了一絲淡淡的惆悵,這點惆悵極為微小,卻被姬蘅捕捉到了。這美麗的年輕夫人大約過的也并不快活,只是她的憂愁或許和戲文里的薛湘靈的憂愁又大大不一樣。薛湘靈因為身份的轉變,從富至貧,薛芳菲分明是過的更好,可卻沒有自由了。
也就是這點惆悵,令姬蘅意識到,這個女人自然不蠢,她知道一切,不過是默默忍受。不管她是為了什么,但和他自己,竟然是有一點同病相憐的相似。但薛芳菲和姬蘅又全然不同,她的歌聲里全是坦蕩和從容,光明和磊落,仿
佛就算前途哪怕一片黑暗,她也會毫不猶豫的,大大方方的走過去,沒有一絲畏懼。
在燕京城這個春風和煦,笙歌曼舞的夜里,黑暗下埋藏了多少骯臟的交易,她的歌聲卻像是一縷光,把這黑暗照亮了片刻,露出了真正的樣子。
但姬蘅又知道,這樣坦蕩磊落的女人,分明看透一切卻選擇了一條傻乎乎的路的女人,遲早會埋葬在這樣一個夜里。她的枕邊人并不需要光明,同是黑暗中的人,姬蘅比任何人明白那樣的人要的是什么。一旦沈玉容需要犧牲這位夫人,他就會毫不猶豫的犧牲這位夫人。
這位夫人明白這一點,但她的信任打破了她的聰明,讓她也被欺騙了。
該說什么呢?
姬蘅不知道說什么,唱的是《鎖麟囊》,這位唱歌的女人沒有入戲,她從容而熱烈,而他這個作壁上觀,原本看戲的人卻反倒像是入了迷。這可真是一段奇異的經歷。但有一點毋庸置疑,他在這墻的一面,聽著墻的另一面女人粗糙的唱詞,原本絕望的想要去死的情緒,不知什么時候就慢慢消散了。
他從這戲里得到了平靜,一個女人尚且無所畏懼,他又有什么好怕的?就算余生他沒有可依靠的人,那也沒什么了不起。
他慢慢的從墻頭站起身來。
那一頭,薛芳菲蕩著秋千,笑容從院子里傳了出來,佳人笑顏,多少人愿意一睹芳容。姬蘅站在那墻頭之下,有一瞬間,忽然就覺得,薛芳菲也許真的是個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