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女人在車上抽煙，還把一口煙輕輕噴到了夢獨的臉上，煙霧里有了一絲曖昧的氣息。夢獨沒說什么，也沒有朝那中年女人看一眼，只是接過鈔票就走了。夢獨并不獨吞那筆小費，仍是一分為二，與郁師傅一人一半。

    夢獨心里明白，貨運車站并非久留之地，在貨運車站扛活也非長久的生存之計，天橋下的窩更不是他想要的歸宿。他的歸宿在哪里？他覺得這里不過是他的遠遠征途中的一個驛站，他說不清他的歸宿在何方，但卻知道，在很遠很遠的天涯海角，而現(xiàn)在，他離天涯海角還遠得很呢。

    他想，倘能在此處附近租一間農(nóng)民的房屋，有個安身之所，有個可以洗澡洗臉的地方，有個不是家的家，則可以在貨運車站繼續(xù)扛活掙下一些錢，然后朝向下一站進發(fā)。但他和郁師傅都沒有身份證，雖然有撿來的不知何人的身份證，但不到關(guān)鍵時刻怎敢冒用？他聽人說，有的房東為了掙獎勵，會主動把租戶交出去。

    后來，夢獨才發(fā)現(xiàn)，才知道，他對這座城市還是太不了解了，他實在是有些草木皆兵了——他是后來才體會到的，在某些破產(chǎn)企業(yè)的宿舍區(qū)中，在一個又一個城中村里，有多少身份不明者在那里租住著呢，多少人從事著曖昧不明的行業(yè)，房東們?yōu)榱藪赍X，大多數(shù)時候選擇睜眼閉眼裝看不見，但極少數(shù)時候卻忽然倒打一耙，有些人便不明所以地成了甕中之鱉。

    不管怎么著，夢獨內(nèi)心里還是作出決定，得尋租一個簡陋便宜的安身之所了，興許，被公安查獲的機率不過如博彩中獎一般；即便真的中獎，他堅決不說出具體、真實來自何方，最壞的結(jié)果大不了真如某些人的傳說，他也不過是被一股腦兒送到大西北中的一員，那又如何？

    風險總是寓于平靜和松馳之下。風險何時來臨，要看風險制造者的心情，有時，他們一直打盹，有時，卻忽然興起，便挾著風險降臨了。

    第五天的夜里，半天橋下，一切都好好的，多少人沉浸在或精彩或丑陋的睡夢里?？墒侨鼤r分，半天橋下有了騷動聲，緊接著響起粗暴的呵斥聲，有人要求居住在這一帶的人快快起來，統(tǒng)一集合到這些人指定的一處較為空曠之處。

    夢獨醒了過來，這情形讓他想起了曾經(jīng)的深更半夜里的緊急集合。

    郁師傅也醒過來，揉著惺忪的夾滿眵目糊的睡眼。

    夢獨手腳麻利整理好了隨時可伴他遠去的行囊。

    夢獨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他看見在朦朧的夜色里，有好多身著并不統(tǒng)一的制服的執(zhí)法人員圍成一個很大的圓圈，他們的腰間全扎著武裝帶，別著槍套——不知有槍還是無槍——還有人手持棍子。他聽到附近的人們驚恐的對話聲，說是警察和治安聯(lián)防隊的隊員們查身份證和暫住證來了。他明白了，就在這一帶的人們還在做夢之時，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已經(jīng)悄然堅固地布了下來。

    他的腦子飛速地轉(zhuǎn)動著：來清查盲流？還是來驅(qū)趕外地來富門市的無業(yè)人員？抑或是這一帶出了什么事兒？他猛地想起幾天前在早餐攤前聽到的半真半假的謠言，那具無名女尸，興許，與此相關(guān)？夢獨兀自點了點頭，似乎在確信自己的判斷，初來乍到的他，卻并不知道在南方的許多城市里，警察或治安聯(lián)防隊清查所謂“三無”人員乃家常便飯，弄得許多有證和無證的外地人如驚弓之鳥。

    眾人被趕羊似地趕到了指定的空曠之處，又被吆著排成四路歪七扭八的縱隊。

    夢獨真是大開眼界，他想不到，在半天橋下及附近“安家落戶”的人竟達一百幾十號人，各色人等，有頭發(fā)臟亂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有篷首垢面的乞討者，有像他這樣沒有正當職業(yè)的城市邊緣人……。這些人里，有的人持有身份證，有的既無身份證也無務(wù)工證、暫住證亦即“三無”人員，即便有身份證者，那身份證也多半存疑，人證不符。

    被集合起來的一百幾十號人，挨個兒試穿一只黃膠鞋，那只黃膠鞋碼號明顯較小，約三十九碼的樣子，有的人由于腳大如夢獨，便免了這一關(guān)，然而卻須在一張白紙上按下指紋，有公安人員在現(xiàn)場背人處在做著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夢獨猜想，他們一定是拿著指紋與在案發(fā)現(xiàn)場截取的指紋悄悄作著比對，這真是一個笨辦法。多年以后，公安機關(guān)掌握了所有公民的指紋并建立了如大海般博大的指紋數(shù)據(jù)庫，再也不必那么機械、呆板而遲緩地比對指紋了——夢獨想，幸好那個時候沒有指紋數(shù)據(jù)庫，否則興許他早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何談接下來的人生變奏？那個時候，憑一枚指紋破案，常常是大海里撈針，而今，卻像是有了奇妙的吸鐵石，自動跳出親密到了一起。

    試穿膠鞋和提取指紋這兩項程序走過后，有個執(zhí)法人員喊道：“有身份證的到我這邊來，主動出示?。　?br/>
    人群瞬間有了分化，持有身份證和暫住證的人像是高了一個檔次，還像是以為會受到某種優(yōu)待似的，他們走到了那個發(fā)出喊聲的執(zhí)法人員那里，其中不乏混水摸魚之人。夢獨猶豫了一下，然后果斷地走進了持有身份證者之列。他手里捏著已經(jīng)被深埋地下的晁家拴的身份證，如此作假，這在過去還是沒有過的，所以他不免有些心跳加劇。

    郁師傅有些羨慕還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夢獨；夢獨沒有回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