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流浪終結
我討厭下雨。
作為一只通體漆黑的貓,這聽起來像某種背叛種族的宣言。但事實就是如此——雨水會打濕我的毛發(fā),讓它們不再蓬松飄逸；會沖淡我在各處留下的氣味標記,讓我的領地變得模糊不清；最重要的是,雨天會讓我的爪子發(fā)冷,而一只貓的尊嚴至少有三分之一都儲存在那四只毛茸茸的爪墊里。
今天不僅下了雨,還是那種帶著初春寒意的細雨。我只能蜷縮在一家24小時便利店后門的紙箱里,那是好心的店員給我準備的。聽著水滴敲打塑料棚的聲響,我的左后腿有一道豁口,是三天前和外來者花斑野狗爭奪半條魚時留下的。傷口已經(jīng)開始發(fā)燙,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看來這次真的要死了。我舔了舔前爪,漫不經(jīng)心地想。
作為一只血統(tǒng)純正的流浪貓,我對死亡并不陌生。我見過被汽車壓碎碾過的虎斑貓,見過誤食老鼠藥喪命的小白,也見過在寒冬里靜靜凍死的老黃。貓有九條命,但沒人說過這九條命是用怎樣的方式連接在一起的。也許每一次死亡都只是把我們推向另一種存在形式。
便利店后面的老舊鐵門發(fā)出令人牙酸嘎吱嘎吱聲,我警覺地豎起耳朵。有人類的氣味飄過來,混合著廉價洗發(fā)水和校服上滿是洗滌劑的味道,一個瘦高的身影蹲下來,與我視線平齊。
嘿,小家伙。
我瞇起眼睛打量他,男性人類,約莫十七八歲,戴著老式大黑框眼鏡,眼睛像是兩顆泡在憂郁里的葡萄干。他的校服領口有被拉扯過的痕跡,右臉頰隱約可見一小塊淤青,我聞到了鹽的味道——不是汗水的咸,而是眼淚干涸后留下的痕跡。
你受傷了。他說,聲音輕得像是在自言自語。
廢話,我當然受傷了。我沖他呲了呲牙,以此警告他不要隨意招惹上我,但他似乎并不害怕。
奇怪的人類,大多數(shù)兩腳獸要么對我視而不見,要么大驚小怪地尖叫著黑貓不吉利。自古以來黑色就跟不吉利掛鉤,我知道大部分人更喜歡外觀具有欣賞性的外國貓,但是,我好歹也是個城市捕鼠健將,雖然沒有其他毛色靚麗的外國貓漂亮帥氣,好歹也不在家白吃白喝吧。
這個男孩卻只是盯著我的傷口,眉頭像是皺成兩只扭曲的蚯蚓。
我?guī)慊丶野伞?br>他的語氣不像是在征求我的同意,更像是已經(jīng)替我們兩個做了決定。還沒等我發(fā)起抗議,一件校服外套就裹住了我。我本能地想掙扎,但傷口的疼痛和突如其來的溫暖讓我猶豫了,對啊,要是能活誰又想死呢他的心跳透過胸膛傳來,穩(wěn)定而沉悶,給我一種能依靠的感覺,也許我真的累了。
別怕,他說,我叫陳默。
多么適合他的名字啊,沉默的陳默,連自我介紹都簡短得像是不好意思打擾這個世界。
我在他懷里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好吧,陳默,就便宜你當幾天我的臨時仆人。反正等我腿好了就走,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流浪貓不需要人類,從來都不需要,只有失去野性的貓才會接受人類的花言巧語,最后只剩沒用的家養(yǎng)貓。
陳默的住處在城中村,僅僅租下了一個小房間。好家伙,我直接一整個震驚住,原來這小子還是個死宅,陳默的房間像是宅這個字具象化后吐出來的產(chǎn)物,墻上貼滿動漫海報,書桌上堆著模型零件和畫到一半的素描,床單上印著某個游戲角色,整個空間彌漫著泡面、鉛筆屑和孤獨混合的氣味。
他把我和校服一起放在床上,并小心翼翼把蓋著我的校服掀開,然后開始翻箱倒柜。我趁機環(huán)顧四周——沒有其他生物的氣味,很好；窗戶雖然關著但沒鎖,逃生路線明確；床頭柜上擺著一臺老款筆記本電腦,屏幕還停留在某個繪畫軟件界面。
找到了！
陳默舉著一個塑料盒凱旋而歸,盒子上畫著夸張的紅色十字。他跪在床邊,動作笨拙但又十分輕柔地檢查我的傷口,酒精棉碰到傷口的瞬間,那酸爽勁,我差點用爪子給他的臉添幾道的傷痕。
對不起對不起！他慌亂地道歉,但必須要消毒...
我發(fā)出一聲介于威脅和抱怨之間的咕嚕聲,勉強容忍了他的治療。他的手指修長但關節(jié)處有繭,應該是長期握筆的結果,雖然上藥過程依舊雞飛狗跳,但好歹也完成了。
讓人沒想到陳默的包扎技術也爛透了,繃帶纏得我像個失敗的木乃伊實驗品。
好了。他推了推眼鏡,露出今天為止我看見他的第一個微笑,餓了嗎
這個問題簡直侮辱我高貴的貓格。我當然餓了,我每天都在挨餓,饑餓是流浪者的忠實伴侶。但我保持我的沉默,只是尾巴尖不耐煩地抽動了一下。
陳默起身時,我注意到他校服褲子的膝蓋處有灰塵的痕跡。結合他臉上的淤青和領口的皺褶,不難拼湊出今天的遭遇。校園霸凌的經(jīng)典場景,我在便利店后的小巷子里見過無數(shù)次。強壯的人類幼崽總是喜歡挑選最沉默寡言的那個下手,就像野貓群會欺負最弱小的成員一樣。
他回來時端著一小碗牛奶和半根火腿腸。牛奶是超市里最便宜的那種紙盒裝,火腿腸看起來像是從某包泡面配料里拯救出來的。我挑剔地嗅了嗅,但在饑餓面前,尊嚴可以暫時擱置。
慢點吃,陳默說,看著我把臉埋進碗里,我不知道貓能不能喝牛奶...網(wǎng)上說有些貓會拉肚子...
我懶得告訴他成年貓大多乳糖不耐受,反正我的消化系統(tǒng)經(jīng)歷過更嚴峻的考驗。喝完小半碗牛奶,我開始專心對付那截可憐的火腿腸。
陳默就坐在床邊看著我,目光專注得讓我有些不自在。你應該有個名字,他突然說。
我已經(jīng)有名字了啊,我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巷子里的其他貓叫我黑鬼,就因為我漆黑發(fā)亮的毛發(fā)和喜歡突然出現(xiàn)在陰影里的習慣,但我當然不會告訴他了。
煤球怎么樣陳默用手指輕輕碰了碰我的耳朵,你黑得像個煤球。
...好吧,看來以顏色命名的品味是跨越物種的共識。
吃飽喝足后,疲倦像潮水一樣涌來。傷口發(fā)燙的感覺更明顯了,我知道這是感染的征兆。也許我活不過今晚,但至少不用在冷雨里咽氣,我蜷縮在陳默的校服上,感受著上面殘留的體溫和淡淡的汗味。
陳默輕手輕腳地開始寫作業(yè),臺燈把他的側臉鍍上一層柔和的黃色光暈。我半瞇著眼睛看他——他咬筆桿時的樣子,他偷偷用手機查答案時心虛的表情,他對著數(shù)學題皺眉時額頭上出現(xiàn)的小細紋。一個普通的人類男孩,平凡得像路邊的一粒石子。
但當他以為我睡著了,輕輕用手指梳理我耳后的毛發(fā)時,那觸感溫柔得幾乎讓我產(chǎn)生錯覺——仿佛我真的屬于這里,屬于這個堆滿漫畫書的狹小空間。也許這樣的生活也還行,我默默的想著。
［2］隔閡融化
半夜,我被自己的顫抖驚醒。身體燙得厲害,傷口處的疼痛已經(jīng)升級成一種灼熱的跳動。我試圖站起來喝水,卻發(fā)現(xiàn)后腿完全使不上力,糟糕,情況比我想象的嚴重。
煤球
陳默的聲音里帶著睡意,臺燈又亮了,他揉著眼睛坐起來,在看到我的現(xiàn)狀后完全清醒。
你在發(fā)燒！他的手貼上我的額頭,動作熟練得不像第一次照顧生病的動物。他翻出手機,屏幕的光映在他焦急的臉上。
24小時寵物醫(yī)院...最近的...三公里...
我看著他手忙腳亂地穿外套,把干燥的毛巾裹在我身上,外頭雨還沒停,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凌晨兩點,這個傻瓜真的打算冒雨帶我去醫(yī)院
喵。我想告訴他別白費勁了,但喉嚨發(fā)出的聲音虛弱得自己都嫌棄。
堅持住,陳默把我小心地抱在胸前,我們馬上就到。
他沖進雨里的瞬間,我感受到雨滴打濕毛巾黏在我身上。但奇怪的是,這次我不再討厭下雨了。陳默的心跳比平時快很多,他急促的呼吸在冷空氣中形成一團白霧,他的校服又一次濕透了,這次是因為我。
寵物醫(yī)院的燈光刺得我眼睛疼,穿白大褂的人類身上有我討厭的味道,他戳戳我的傷口,說了些嚴重感染需要手術不一定能挺過來之類的話。陳默的聲音聽上去在發(fā)抖,但異常堅定：請救救它,多少錢我都付。
多么天真的承諾,我透過網(wǎng)狀籠子看他翻遍校服所有口袋,零零散散湊出一把皺巴巴的紙幣和硬幣。他的眼鏡上都是雨水,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看起來比我還要狼狽,我想嘲笑他傻,但不知為何喉嚨里像塞了團棉花,糟糕,眼睛好像也要尿尿了。
當麻醉藥開始起作用時,我最后的念頭是：陳默,你這個笨蛋,我只是一只流浪貓啊,為我值得嗎！
但為什么這個念頭會讓我的心臟,那個流浪貓不該柔軟的器官疼得比傷口還厲害
醒來時,我首先感受到的是脖圈帶來的不適——一個可笑的圓錐形裝置讓我看起來像個行走的喇叭花,我敢拿舅姥爺?shù)呢埫l(fā)誓,現(xiàn)在這個樣子被后巷那群丑貓看見絕對會讓我在貓群里名聲掃地。
左后腿上有縫合感,傷口被專業(yè)地處理過,原本陳默包扎的地方纏著整齊的繃帶,不知為何,我還是喜歡原來那個包扎。
煤球！
陳默的臉突然充滿我的視野,他的黑眼圈重得像被揍了兩拳,但眼睛亮得驚人。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耳朵尖。
你活下來了。
他的聲音里有種我不熟悉的東西,像是壓抑太久終于敢呼吸的顫抖。我這才注意到我們已經(jīng)在醫(yī)院待了一整晚,窗外的天色開始泛白。
醫(yī)生見我沒什么大事,拍板讓我今天就能出院了,招手讓陳默過來聽聽注意事項,陳默認真把每一條記在手機里,時不時點頭。我聽到抗生素每天換藥靜養(yǎng)兩周之類的詞匯,還有一串讓我尾巴毛都豎起來的數(shù)字——治療費用。
...可以用分期付款。醫(yī)生小聲建議。
陳默搖搖頭：沒關系,我有存款。
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他攢了一年準備買數(shù)位板的錢。
回家的出租車上,我趴在陳默腿上,感受著他手指無意識地梳理我的背毛。雨停了,陽光透過云層照進車窗,陳默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
煤球,他突然說,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覺得有人...呃,有貓需要我。
我沒回應,只是把腦袋靠著他的手腕,他的脈搏在那里跳動,穩(wěn)定而溫暖。
［3］奇妙相處
陳默的生活規(guī)律像一首循環(huán)播放的單調歌曲。早上六點半起床,七點十分出門,晚上十點左右回家（真是悲催的高中生活啊）,中間偶爾會因為值日或補習晚歸。每周三和周五臉上會多出一兩塊淤青,位置不固定但總是很隱蔽——手肘、后背、大腿,像是施暴者精心挑選過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
我花了三天時間才摸清他的作息,一周時間確認他的社交狀況：零（震驚,真是讓人嘆為觀止的能力）。這個人類在學校似乎沒有任何朋友,課間不是畫畫就是睡覺,午飯永遠一個人吃。他的手機除了鬧鐘和天氣預報幾乎不會響,社交軟件上的最后一條動態(tài)是兩年前的新年快樂。
多么可悲的生物,我趴在窗臺上曬太陽時常常這么想,人類明明是群居動物,卻又能把孤獨活成一種藝術形式,顯然陳默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陳默有個秘密。
每天晚上寫完作業(yè)后,他會偷偷鎖上門,打開電腦,戴上耳機,然后整個人變了個模樣。他的眼睛會亮起來,手指在數(shù)位板上飛舞,嘴角時不時上揚。屏幕上的線條逐漸變成生動的角色——有時是持劍的少女,有時是機械巨龍,有時是完全出自他想象的奇幻生物。
那些畫作里有種東西,一種我在街頭巷尾從未見過的、純粹而炙熱的情感,陳默沉浸在畫畫時,整個人都在發(fā)光。
只是隨便畫畫...每次我走到他創(chuàng)作的地方,他都會不好意思地關掉屏幕,好像這是什么見不得人的愛好。
愚蠢的人類,如果我有這種天賦,早就去征服世界了。
我的腿傷恢復得比預期快。兩周后,醫(yī)生宣布我可以摘掉那個恥辱的脖圈,為表慶祝,我當著陳默的面跳上書架最高層,然后優(yōu)雅地降落在他枕頭上。
哇哦,他睜大雙眼,原來你能跳這么高。
當然,我甩了甩尾巴。當年我可是能在暴雨夜單挑野狗的勇士,之前只是給你面子,假裝柔弱而已。
［3］追求夢想
那天晚上,陳默回家時臉上的淤青比平時多。右眼角腫了,嘴角有血跡,校服襯衫少了兩顆紐扣,他輕手輕腳地進門,看到我蹲在鞋柜上等他時明顯僵了一下。
...摔了一跤。他小聲解釋,眼神飄忽。
我跳下來,繞著他的腳踝轉了一圈,嗅到至少三個不同人類的氣味,還有塵土、橡膠和一絲恐懼的味道。不是摔跤,是圍毆,我的尾巴不自覺地炸毛。
陳默蹲下來,試圖安撫我：沒事的,真的...
我用頭頂開他試圖撫摸我的手,徑直走向衛(wèi)生間。跳上洗手臺后,我回頭看他,用尾巴尖指了指柜子上的醫(yī)藥箱。
陳默愣住了：你...要我處理傷口
我發(fā)出不耐煩的喵聲,快點,笨蛋,傷口不及時處理會感染,這可是你教我的。
他似乎懂了,眼睛微微發(fā)紅。那個晚上,我們相互陪伴,我趴在他膝蓋上監(jiān)督他給自己消毒、上藥,每當他因為疼痛皺眉時就用尾巴掃掃他的手腕。人類真是復雜的生物,明明自己都照顧不好,還非要救什么流浪貓。
他們說我畫的漫畫角色很丑,陳默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把我素描本扔進了廁所...
我的臉轉向他,所以這就是今天的導火索因為那些該死的兩腳獸幼崽不懂欣賞他的才華
我知道我畫得不好...他摸著我的頭,手指微微發(fā)抖,但那是要參加比賽的...下周就截止了...
我抬頭看他,陳默的眼睛在臺燈下泛著水光,但他倔強地眨著眼不讓眼淚掉下來。那一刻,我做出了一個違背貓族尊嚴的決定——我伸長脖子,用粗糙的舌頭舔了舔他手腕上的擦傷。
陳默的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我的鼻子上,溫熱而咸澀。
謝謝,煤球。他揉著我的耳根,聲音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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