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銅盆里的月亮爬上香樟樹梢時,我被熱浪燎得翻來覆去。竹席早已被汗漬浸得發硬,蒲扇搖出的風都是燙的。窗外忽然傳來細碎的窸窣聲,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啃噬曬蔫的豆莢。
哥,你聽。小妹突然扯我衣角。她細瘦的手指節分明,指甲縫里還留著白日挖藕根沾的淤泥。我們屏息聽著,那聲響從曬場轉移到碾盤,又順著青石板路往江堤方向去了。遠處傳來守夜人的梆子聲,空蕩的平安二字墜進夜色,激得江面泛起細碎的銀鱗。
子夜時分,我被尿意憋醒。剛推開門縫,就聽見村東頭爆發出炸雷般的轟鳴。地面開始震顫,床頭的陶罐叮咚亂撞,小妹在睡夢中突然抽搐著坐起,瞳孔里映著窗外詭異的青光。
江……江在叫!母親踉蹌著推開西窗。我看見她發間沾著草屑,白日里新補的補丁在月光下泛著白茬。全村的狗都在狂吠,聲浪蓋過了蟬鳴蛙叫,連祠堂前那株百年古柏都被震得簌簌落葉。
我赤腳跑到曬場時,正撞見趙伯舉著火把往江堤沖。他佝僂的背影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像是被無形的手推著往前。堤壩上已聚了二三十人,舉著的火把連成蜿蜒的火蛇,照得江面泛著猩紅的光。
江水退得驚人。白日里要劃三丈長的竹篙才能探到底的深潭,此刻竟露出嶙峋的礁石。那些被水浸得發白的石頭表面覆著青苔,在火光下泛著詭異的幽綠。最前排的李二叔突然踉蹌著跪倒,他手里的火把噗地插進泥里,騰起的青煙在空中扭曲成怪異的形狀。
月光突然大亮。
云層被某種力量撕開裂縫,銀輝如瀑布般傾瀉在江心。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里正浮起一片青銅色的陰影,起初只有磨盤大小,漸漸擴展成房屋般龐然。當那物完全浮出水面時,舉著火把的人群爆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呼,火把噼里啪啦掉進水洼,竟無人顧得上撿拾。
那是一只龜。
它的背甲足有三間屋舍大小,每片甲片都泛著青銅器的幽光,紋路間嵌著苔蘚狀的暗紋。月光在龜殼凹陷處聚成晃動的銀丸,隨著神龜的游動折射出七彩光暈,像是把整個銀河都盛在了它背上。最奇的是龜首,雙目如同燃著的金燈,瞳仁里流轉著千年古玉般的幽光。
神龜!是神龜顯靈!趙伯的煙桿當啷墜地。他撲跪在泥水里,渾濁的老淚沖開臉上的皺紋,老祖宗顯靈了!快磕頭!
人群嘩啦啦跪倒一片,青石板被砸得咚咚作響。我僵在原地,看著神龜緩緩劃開水面。它背甲縫隙里滲出的水珠滴落江面,竟沒有激起半點漣漪。那些水珠懸在半空,在月光下凝成渾圓的玉珠,映著每個人的面容都扭曲變形。
玉珠突然騰空。
起初是三兩顆,接著是成串,最后竟如暴雨般傾瀉而下。人們慌亂地用手遮擋,卻發現水珠觸地即化,只在干裂的泥地上留下濕潤的軌跡。我伸手去接,一顆玉珠落在掌心,涼沁沁的觸感順著掌紋游走,剛要細看,它突然化作青芒掠起。
青鳥破空而出。
那鳥雙翼展開足有兩丈長,尾羽拖曳著星輝般的流光。它繞著神龜盤旋三匝,清越的鳴叫震得江面泛起細密的波紋。當青鳥掠過曬場時,我看見小妹皴裂的嘴唇沾上了水珠,干涸的眼角重新泛起濕潤的光。
神龜忽然轉頭望向岸堤。
它的雙目如同兩團燃燒的火焰,瞳仁里映出跪伏的人群,也映出我瑟縮的身影。莫貪一時甜。雷鳴般的聲音在顱骨深處炸響,震得七竅生疼。我捂住耳朵,卻發現聲音是從地底傳來,又像是直接在腦海中轟鳴。
江面開始翻涌。起初只是細碎的浪花,漸漸聚成丈高的水墻。水墻中浮現出無數畫面:有壯漢掄著鎬頭砸向泉眼,有婦人將夜壺倒入溪流,有孩童用竹竿攪動江面的浮萍。每幅畫面都浸著刺目的猩紅,最后化作血水涌向岸邊。
百年前,你們祖先在此立下誓約。神龜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金石相擊的鏗鏘,山泉九眼,三眼飲用,三眼灌溉,三眼留給魚蝦。如今九眼皆枯,可知為何
人群發出驚恐的騷動。王寡婦突然尖叫著指向江心——那里正浮起無數翻著白肚的魚尸,有的還掛著漁網碎屑,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的銀光。更遠處漂著半截木筏,筏上還立著未收攏的鷺鷥網,網眼里纏著水草和死蟹。
每鑿一口私井,地脈便斷一寸。神龜背甲上的紋路突然亮起,青銅色流轉間現出密如蛛網的裂痕,每傾一桶污穢,江魂便散一分。如今地脈將絕,江魂欲散,爾等……
它突然張口,一道青光自口中噴出,化作巨大的水幕籠罩江面。水幕中浮現出村莊未來的景象:干裂的土地上躺著森森白骨,枯井里堆滿帶血的陶罐,最后竟是蝗蟲過境,將僅存的綠芽啃噬殆盡。
那聲嘆息震落了龍王廟的房梁。
積年的香灰簌簌而落,供桌上的泥塑龍王突然崩裂,露出內里發霉的稻草芯。檐角的銅鈴無風自動,發出刺耳的尖嘯。我抬頭望去,正對上神龜金燈般的雙目,那里面流轉著千年滄桑,也映著此刻破碎的月光。
該醒了,孩子們。神龜的尾鰭突然拍向水面,驚起滔天巨浪。可浪頭在觸及岸堤前突然化作細雨,綿綿密密地浸潤干涸的大地。我看見龜殼上的水珠越聚越多,漸漸匯成三條銀鏈,分別流向村中的古井、干涸的荷塘,以及龜裂的稻田。
當東方泛起魚肚白時,神龜已沉入江心。青鳥繞著村莊盤旋九匝,尾羽掃過之處,枯死的老槐竟綻出新芽。江面浮起朵朵青蓮,花瓣上承載著晶瑩的露珠,在初升的朝陽下折射出七種色彩。
里正趙伯突然沖進江水,虔誠地捧起一朵青蓮。他布滿裂痕的腳掌被水草割破,殷紅的血珠滴進江水,竟化作一尾紅鯉擺尾游向深處。曬場上的李二叔跪在濕潤的泥土里,將白日私藏的半桶水倒回江中,渾濁的液體在晨光中竟泛出清澈的漣漪。
我握緊小妹冰涼的手,看著她干裂的嘴唇漸漸恢復紅潤。昨夜神龜最后望向我的眼神突然浮現腦海——那分明是悲憫,卻更像某種深遠的期許。江風裹挾著水汽拂面而過,帶著青蓮的清香和泥土的腥甜,我仿佛聽見地底傳來細碎的叮咚聲,像是沉睡的脈絡正在緩緩蘇醒。
神龜沒入江心的第七日,江面開始翻涌琥珀色的泡沫。起初只有老漁夫察覺異常,他們收網時發現漁獲里混著發光的藻荇,入夜后竟在船頭聚成流螢般的幽光。王寡婦家的水缸突然滲出清泉,水珠順著陶壁蜿蜒而下,在灶臺上匯成細小的溪流。
這是江魂在蘇醒。里正趙伯用煙桿敲擊青石,神龜留下的三道試煉,該開始了。他布滿老繭的手掌展開泛黃的族譜,泛潮的紙頁上顯出新墨未干的批注:疏浚九眼泉、重植百里林、立誓三生約。
張嬸帶著婦女們跪在泉眼旁。干裂的泥地上殘留著當年鑿井的鑿痕,最深處能沒入三指。她們用陶罐舀起渾濁的泥水,細瘦的胳膊被日頭曬得通紅。當年為搶水,李家的鋤頭差點劈了王家的小子。張嬸抹著汗,現在倒要合起來救這些泉眼。
男人們扛著竹竿往深山去。趙伯的兒子水生發現峭壁上的古藤,那些藤蔓盤根錯節,竟在巖縫里護著個臉盆大的泉眼。這是先人留下的標記。水生用刀削開藤皮,露出內里刻著三眼泉的竹簽,每眼泉對應三個村落,當年祖父說過……
疏通泉眼的工程持續了半月。當第一股清泉從竹筒汩汩流出時,曬場邊的野菊突然綻放,黃澄澄的花蕊沾著水珠,在暮色里搖曳如星。守夜的更夫看見江心浮起三點青光,恍若神龜的眼睛。
立秋那日,孩子們在荒山上種下第一株楓香。樹苗不過三尺高,細枝上掛著趙伯用族譜紙糊的護符。王寡婦的孫子阿寶把尿澆在樹根,阿娘說童子尿養樹。他咧開缺牙的嘴笑,黝黑的臉頰沾著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