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那年少的太子僅從這三個字就推出了她心中所想,眸子里有笑意轉瞬即逝,他仍牢牢握住她的胳膊:“有人幫我恢復了記憶,我想起了所有,白淺上仙。”他看著她,“從你在空桑山下救下我,到你接連幾夜前來為我治傷,這些事,我全記起來了。”說完這些話,他方放開了她的手,但仍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注意著她的表情。
她終于從蒙圈中回過了神,心想,哦,那就是想起來了一切,故意在這兒等著我呢。她本就是隨遇而安、什么都能接受、怎么都可以的性子,雖然本心不大希望少年太子想起這一切,但想起來也有想起來的好處嘛。
她就從袖子里把那本曾在山洞里給太子看過的冊子又拿了出來,摸著書皮咳了一聲:“哦,想起來好,想起來是好事。”她把冊子遞過去幾寸,問他,“那這本冊子你看著眼熟不?”覷了太子一眼,“我在上面又添了幾味藥,都是你這幾天用的。”又覷了太子一眼,“這本冊子上的藥材和寶物,你此前答應過我,會將它們還我的,你應該也還記得吧?”
太子接過冊子,垂眸斂了目光,仿佛有些失望:“上仙只有這個想說嗎?”
她愣了一下,不說這個,還能說什么,難不成他是想賴賬嗎?她就微微瞇了眼: “夜華君,你不是想賴賬吧?”
太子很淡地笑了一下:“自然不是,回天宮后,我便為上仙收集冊中所載,上仙不必擔心。”倒是一句利落的爽快話。
太子應下了這事,讓她挺高興,因為來之前她根本沒寄望過還能有這種好事。太子這人還是不錯,她一邊這么想,一邊從袖子里掏出了幾個藥瓶遞給他:“那這些藥你也收著吧,看你仿佛是大安了,但這些藥有安神魂之用,即便大安了,再吃個半月一月的也很好。”想了一下,又問他,“可有筆?我給你寫一下用法。”
她自覺說的是一句親切的、關懷他的好話,但太子卻沒有回答她。他微微垂著眸,看著手中的藥瓶,似在思索什么,待她不解地再次催促他筆墨時,他才開口,說了一句讓她沒太聽懂的話。他說:“上仙你……不像是煩厭我的樣子,你從來沒有煩厭過我,對吧?”
她覺這問題奇怪,她當然不曾煩厭過他,若煩厭他,她為何救他,她吃飽了撐著的嗎?“我是不煩厭你,”她答他,實在好奇,“你覺得我煩厭你嗎?可我為何要煩厭你?”
太子將目光從藥瓶上移到了她臉上:“那我有個問題想要問你。”她頷首:“你問。”
太子深深地看著她:“你既然不煩厭我,那為何總想與我退婚?”她一時愣住了:“退婚?誰說我要退婚?”
太子也愣住了,半晌,有些不確定地道:“可你們東荒,不是都這樣傳嗎?”對此事,她著實不知,不由回頭看了一眼靜立在她身后的迷谷。
迷谷卻仿佛陷入了什么回憶,她咳了一聲,迷谷醒過神來,接收到她的眼神,立刻上前一步,俯身同她道:“我記起來了,姑姑,當年是隔壁山頭的小燭陰她哥因愛慕您,意圖挑撥您同太子殿下的婚事,故而放出了這流言。彼時您正在閉關,是以不曾聽聞此事,”說到這里他撓了撓頭,“不過這事當日已被四叔處理過了呀,怎么還會有流言傳到天族去……”迷谷口中的四叔,指的是她四哥白真。
她心中升起了一絲不好的預感,問迷谷:“我能不能問一下,四哥他當日是如何處理這事的?”
迷谷做出了一個徒手劈西瓜的姿勢:“四叔把小燭陰她哥給狠狠削了一頓。”她問:“完了?”
迷谷答:“完了。”
她扶了一下額頭,再問:“那流言呢?你們沒有去制止嗎?”
迷谷道:“我當日也問四叔了,需不需要發個榜文澄清一下流言,但四叔說,流言嘛,流著流著就流產了,不用管它,就、就沒有管它。”
她沉默了一下,看向太子:“就是這么回事。”又撇清自己,“我從頭到尾不知情,也沒有說過要和你退婚。”
這一次,太子立刻回了她:“嗯,我知道了,退婚是誤會。”他抿了抿唇,唇邊浮出了一個笑,她沒有太注意,看得不是很真切。此時她心里想著別的事,沒余暇關注旁的。
她在想,既然陰差陽錯說到了婚事這個話題,其實正是個好機會,將二人這樁烏龍姻緣說清楚。
拿定主意,她咳了一聲,開了口:“嗯,這的確是個誤會,你二叔當日退婚,害我淪為了笑柄,你爺爺為了幫我做面子,將你點給了我。雖是亂點鴛鴦譜吧,但的確替我解圍了。”她停了一下,看了一眼他的神色,發現他神情并無異樣,遂繼續道,“我呢,為了青丘的面子,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同你退婚的。但我自知你我并不般配,”說到“般配”二字,她難得地臉紅了,覺得自己這是在和一個崽崽說什么呀,簡直為老不尊,但又不能不說,她就又咳了一聲,掩住了那陣不自在,硬著頭皮繼續說了下去,“你一個崽崽,呃不,你一個小孩……”
太子打斷了她:“我不是小孩。”太子的神情依然并無異樣,但聲音很冷。
她一想,她三萬歲剛成年時也討厭別人管自己叫小孩,就從善如流地改了口: “嗯,你一個……呃英姿少年,同我做配,這自然是委屈了你。”說到這里,她嘆了口氣,誠心實意地講起了歪理:“照理說,你必不愿早早同我成婚,但如今我對你有了救命之恩,為這救命之恩,你說不準便打算委屈自己了,這卻是我不欲的,是以此前你忘了一切,我反倒覺得不錯,至少不用把事體搞得如此復雜。”
鋪墊了許久,她覺得這時候引出她真正想說的,太子應該也能理解并且贊同了,她就清了清嗓子道:“我救你吧,不過隨手一救,其實并不覺著這是什么大恩,所以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你把藥材還我,我們便算扯平了。既然不是什么大事,那我覺著你也不用稟明天君,須知天君若知此事,你我的婚期估計就近在眼前了。這對你不太公平,我也……并不希望如此。我還是希望一切都如我沒救過你那般,自然順暢地進行,我們的婚事也至少拖……呃不,能至少到你被授太子印之后再舉行,這樣我才不會覺得虧欠你太多。再則,受了太子印,再成家,先立業再成家,意頭也很好,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把這篇歪理翻譯過來,其實就是她不希望和太子牽扯太多,亦不希望和他早日成婚,唯愿這事之后他們能各歸各位,一如從前。就這三個意思。她佩服自己能把這三個意思說得這么婉轉漂亮,簡直要為自己喝彩。
但太子不知道怎么聽的。太子聽完后,靜了片刻,抬起眼簾,平靜地回她:
“我明白了,上仙是希望在成婚之前我們能先好好培養感情。那待我回九重天面見天君,稟過天君后,便來青丘住一陣,好好與上仙培養感情。”
她當時就傻了,趕緊道:“我不是……”可話還沒說完,殿外卻傳來了腳步聲。很快,一位頭戴冪籬的窈窕麗人撩開了珠簾,出現在了內室門口。
麗人語聲清潤,含著笑:“何必還要再回九重天面稟天君?寫封信不就行了。你三叔不是讓你護我去我欲往之地?我欲往之地,便是青丘之國。”女子看向她,“白淺上仙,不知令尊這些日子,可在青丘?”
這便是昨夜所發生之事。
狐貍洞口的老樟樹下,白淺揉著額角,不禁又道了聲頭疼。
迷谷也覺得難辦,只好盡己所能地安慰了一下她:“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白淺看了他一陣:“……你忒會說話了。”
迷谷脾氣好,不以為意,還是好心好意勸他姑姑:“姑姑,為今之計,也只能您以后多注意一點兒,別仗著小聰明,在太子殿下面前亂說話了。”
姑姑:“……小聰明?”
姑姑將手里的茶盅照他腦門兒扔了過去,迷谷趕緊往后躲。
天邊遠遠飄來幾朵祥云,太子一行,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