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桔年再見
桔年走出房間,像迷途的孩子四處尋找著出口,唯一通往大街的途徑是條狹長的過道,一個禿頭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后看著剛剛開始的七點檔早間新聞。桔年低著頭,她希望沒有人看得見自己,然而要走出去,必須得貼著桌子邊經過。
“早啊,醒了?”那疑是老板的中年男人還是注意到了她,抬頭看了一眼,笑著露出了一排被煙漬熏黃了的牙。
桔年頓時覺得自己置身于一場不知所云的鬧劇中,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醒在了陌生的地點,身邊是一個緊緊抱住她的赤裸的普通男同學。她對自己如何出現在這昏暗的私人小旅舍毫無印象,就連門口素不相識的老板似乎都比她更清楚一些,還笑著跟她說“早上好”。
桔年沒有回答,逃也似的向著那唯一的出口奔去。清晨的大街如此安詳,趕著上早班的人們面無表情,灑水車遠遠地飄來《蘭花草》的曲調,空氣中有種帶著塵埃的水汽的味道……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啊,前一刻的渾濁、骯臟、黏稠如夢一場,她逃出生天,一切都沒有變,然而唯獨她,唯獨她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樣子。
傳說中喜歡講: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那是桔年所聽說過的,最悲傷的故事。
醒來的時候,襯衣和裙子晾在衛生間的繩子上,皺巴巴的,卻也干透了,只有貼身的內衣還帶著潮意,纏在她身上,像蛇蔓,像剛睜開眼時貼著她的一雙手。她沿著有可能出現公共汽車站的方向走,明明堅實的馬路,她走在上面,卻如在棉絮堆里跋涉。
漸漸地,好像記得了一些事,關于那張從她指間仿佛用了一個世紀的時間飄落在地的紙條,關于無望的電話亭、沸騰的舞池、三杯甜而微辛的液體,關于從疼痛間驚醒時,韓述滴落在她胸前的一滴汗水。當然,還有夢中也沒有停止過的尋找。
桔年曾經問過自己,她為什么要像祥林嫂一樣一遍又一遍地打聽巫雨的下落。即使他說過,她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女孩,可是,當世界上最最好的男孩要帶著另一個女孩遠走高飛,那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的事情。
那是巫雨自己做的決定,他也許愛著陳潔潔,除了愛,還有責任。就算桔年找到了他,又能怎么樣呢,除了說聲“再見”。
然而,正是清晨把她從混沌中驚醒的一個噩夢給了她提示。在那個夢境里,她仿佛又回到了高一前的那個暑假,林恒貴小商店布簾遮掩著的黑暗空間,那雙魔鬼般的手在她身上瘋狂地肆虐。她張開嘴,像失去水的魚一樣喘息,但是沒有一點聲息,絕望本來就是悄然無聲的,她流淚了,然后是巫雨的憤怒,他撲過來,眼睛里充滿了血絲。
“我要殺了你!”巫雨的仇恨如決堤的狂瀾,然而林恒貴是水中的鬼。她眼睜睜地看著惡人漸漸占了上風,他打翻了巫雨,掐著巫雨的脖子,奪下了巫雨的刀,血色是她驚醒時唯一的記憶。
這是她的恐懼之源,她似乎明白自己為什么如此焦灼,巫雨會去找他,她知道他會的,對于她的“小和尚”,她本該是那么的了解。
她不能看見他再在林恒貴那里受到傷害。
當陽光普照大地,桔年也到達了她心中最陰森的角落。小商店的卷閘門關閉著,林恒貴本是出了名的晚睡晚起,這也沒有什么奇怪。桔年戰戰兢兢地走近了一些,試圖為自己求證巫雨其實并沒有來過,然而當她站在門邊上,卻細心地發現,門并非鎖死的。
也許是擔憂戰勝了畏懼,桔年頭腦一熱,也不知從哪里來的膽子,竟然把手放在了卷閘門把手上,用力往上一提,果然打開了半尺來寬的縫隙,幽暗而封閉的空間頓時溢出了一股腥甜的味道。桔年宿醉后的胃一陣緊縮,手腳冰涼地繼續將門往上提,開啟了大概三分之一后,門依著慣性自然上卷,后面的木門大開著,店面空無一人,只有那塊陳舊得看不清本來顏色的布簾輕輕擺動,如招魂的幡,而那股腥甜的血氣則是透過了簾子撲鼻而來。夢里的慘象歷歷在目,讓桔年幾近窒息。
桔年掀開簾子的手抖得像不屬于自己,如果巫雨死了,如果林恒貴在里面靜候著獵物……畏懼到了盡頭就是心如死灰,她穿簾而入。
里面并沒有窗,電燈開關不知潛伏在哪個角落,桔年往前移步,右腳踩中了一個柔軟的東西,她嚇得一個趔趄,撞上一個硬物,似乎是房間里的斗柜,上面的酒瓶哐啷一聲落地。也是這個時候,她的眼睛已經稍微適應了昏暗的環境,斗柜的側上方有一根垂直的繩子,她試著用手拽了一下,黃色的燈光瞬間填充了整個空間,一切慘狀映入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