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福建，山深林密，處處猛獸毒蟲，沿海則有颶風、海嘯之災，生存環(huán)境十分惡劣。這種情況加深了人們對信仰的依賴。閩越人是萬物有靈論者，萬物皆神。隨后入閩的北方漢人，未能移風易俗，反而迷上了巫覡文化，古木奇石、山精水怪，瘟神厲鬼，有了更多的信眾。這種現(xiàn)象一直延續(xù)到清末。道光年間，周凱主編的《廈門志?風俗記》還在挖苦閩南人胡亂造神：“吳越好鬼，由來已久……邪怪交作，石獅無言而稱爺，大樹無故而立祀，木偶漂拾，古柩嘶風，猜神疑仙，一唱百和。酒肉香紙，男婦狂趨。”

閩中怪力亂神，以瘟神崇拜最為發(fā)達，其演變過程，也很有意思。

瘟神崇拜屬于原始宗教，可歸入精靈崇拜或鬼魂崇拜。古人把多種急性傳染病通稱為瘟疫，并認為瘟疫之起，是因為疫鬼在人體內(nèi)作祟，治療的辦法是請巫道來驅(qū)趕瘟鬼。問題是巫道的本領(lǐng)不讓人放心，屢屢失敗，人們就認為瘟鬼魔力特別高強，轉(zhuǎn)而改變策略，開始討好和賄賂瘟鬼，禮敬它到別處去。瘟鬼于是變成了瘟神。

徐曉望先生認為，福州地區(qū)流行的瘟神五帝是由五通神演變而來的。五通神在山區(qū)是山精木怪的集合，在福州原為水猴、水鳥、蛤蚌、鱸魚、水蛙五怪，能行災布病，人們敬之為五帝、五圣。由怪而帝，動物神就進化為人神，只是神像仍然塑造得猙獰可怖。五帝是福州的顯赫神靈，1642年春，福州發(fā)生瘟疫，迎神活動持續(xù)了半年，可見其盛況。近代學者郭白陽說：“福州淫祀以五帝為最。”

淫祀是一項嚴厲指控，相當于我們今天的邪教，要拆毀祠廟的。儒家歷來反對淫祀。我們知道，孔子是敬鬼神而遠之的，《朱子語類》也有“作州郡，須去淫祠”的句子。西漢獨尊儒術(shù)之后，中原文化逐漸理性化，認為南方鬼神崇拜愚昧落后，遂利用政治和文化權(quán)力進行壓制和禁毀。依神道設(shè)教的觀念，北宋朝廷將民間諸神納入祀典，進行管理，對于有功于國家和地方的正神、善神，通過表彰與敕封的方式，確認它們的正祀地位，例如關(guān)公、城隍、媽祖等；凡未編入祀典的鬼神，尤其是南方影響廣泛的原始精靈崇拜，如誨淫誨盜的五通神、壞人心術(shù)的蠱毒、作惡多端的瘟神，都在官方掃蕩淫祀的名冊之列。

為了逃避官府打擊，唐宋以后，福建的自然神紛紛人格化。你想想，理學家看到神臺上供著一條老蛇，或者一只青蛙，萬眾在下面頂禮膜拜，情何以堪！把蛇王、蛙神人格化，賦予人的形象和性格、品德，士大夫就容易接受了。

五通神雖然改為五帝，但因信眾廣泛，曝光過度，被眼尖的人戳穿底細，地方官府毫不留情鎮(zhèn)壓。福州孔廟附近福澗街有間五圣廟，因為改名麻王廟，僥幸逃過歷史上的劫難，但眼下因為舊城改造，拆毀大半。我去采訪時，在門口來回轉(zhuǎn)悠，怎么也沒想到這座破木屋就是曾經(jīng)威名赫赫的五帝廟。一位婦女熱心地幫我們開門，一邊說：“這里的神很靈的，有人生病就來拜拜，馬上就好。”

我沒有看到五帝，荒涼的神龕上，只有一位面色紅潤手持摺扇的銀須老人。麻王廟的負責人郭陳輝后來告訴我，那是麻王爺，五帝的總政；五帝的神像已經(jīng)丟了；傳說麻王爺是太醫(yī)，被皇帝派到福州醫(yī)治瘟疫，積勞成疾，歿于廟中，成了五帝的總政爺。如此說，麻王爺是一位造福鄉(xiāng)里的正神。顯然，當時的廟祝只是把麻王爺當成五帝的幌子。

閩南地區(qū)的瘟神稱為王爺，祭祀活動比福州更隆重。以送瘟神為例，福州地區(qū)基本上是紙扎人馬船只，送入江海；閩南地區(qū)往往使用真船實物，火燒或送入海中。前幾年龍海市鴻漸村燒王船，我親眼看到一艘四五米長的木船，滿載紙扎的花花綠綠神靈、儀仗隊和生活用品，游神祭拜之后，堆在空地上一把火燒了。

王船造的最好的，還是泉州富美宮，據(jù)說長達兩三丈，不但有紙扎神靈人役，還有活雞活羊和柴米油鹽，極盡奢華。富美宮曾經(jīng)送出一百多艘結(jié)實的王爺船，順晉江而下，往往安然漂過海峽，被臺灣居民拾到，立廟祭祀。福建的神靈傳入臺灣，通常以分身和分香的方式，只有王爺崇拜還通過漂流這種獨特方式分靈。我見過一個資料，在臺灣，以王爺為主祀的宮廟數(shù)量排名第一，超過了土地廟與媽祖廟。

我去看富美宮，意外地發(fā)現(xiàn)竟是一座很小的宮廟，久被煙熏火燎，祀奉著蕭太傅和24位王爺。蕭太傅名叫蕭望之，黑臉、長須、儀表堂堂，歷史上實有其人，是西漢大臣，以正直清廉著稱，在這里成了所有王爺?shù)慕y(tǒng)領(lǐng)。他手下的24位王爺個個都是良善之輩，正氣浩然。其實，閩南人并不將王爺當成瘟神，而是當成管理瘟部厲鬼的神靈，與福州的麻王爺有異曲同工之妙。總之，瘟神在閩南也修成正果。也許因為這原因，王爺崇拜最終逃過歷代官府的打擊，在今天還擁有廣大信眾。

從五通神廟變成五帝廟、麻王廟，瘟神祠變成王爺府，反映了福建自然崇拜在代表北方文化的政治權(quán)力高壓下的頑強蛻變。經(jīng)過一次次改造，自然神擺脫了低賤出身，惡鬼最終演變成正神，越來越接近儒家的價值觀。

福州猴王廟的演變最有戲劇性。借助流行文化，猴王完成了從動物神到人格神的轉(zhuǎn)變，并隨孫悟空一起立地成佛。沒人敢說齊天府是淫祀了。

早在唐宋時期，閩中各地就有猴精傳說和猴王崇拜，最后匯總為丹霞大圣。據(jù)《閩都別記》，丹霞大圣是一只全身紅毛的猴精，到處為非作歹，因犯下奸淫婦女的罪過，被臨水夫人陳靖姑抓住，閹去淫根，安頓于烏石山宿猿洞。丹霞大圣改過自新后，修得法力無邊，顯圣佑民，“城市鄉(xiāng)村皆有齊天府，俗呼猴王廟。”一些學者認為，福州的猴王丹霞大圣是《西游記》中孫悟空的原型。

自從《西游記》流行之后，各地猴王廟按照孫悟空的形象改造丹霞大圣，多祭祀斗戰(zhàn)勝佛。福州水部門兜火巷里的齊天府，成佛后的孫悟空正襟危坐，雙目圓睜，不改火眼金睛，氣勢懾人。福州閩安鎮(zhèn)齊天府的猴王也是斗戰(zhàn)勝佛，道貌岸然，金光燦燦，只是神像塑造得尖嘴猴腮，一副不安分的猢猻模樣，兩邊還寫著“花果山”“水簾洞”的字眼。

這是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福建的猴王崇拜曾經(jīng)啟發(fā)了《西游記》，反過來，《西游記》流行后又改變了福建的猴王崇拜。現(xiàn)在，要找到一座與孫悟空無關(guān)的丹霞大圣廟已經(jīng)很不容易。宋元以后，理學改變了福建文化的走向，神族被迫進化，自然神都藏起了自己的尾巴。有時我們簡直被他們的前世今生弄糊涂了。

造神時代：閩中區(qū)域神誕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