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八十六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九)
一個是躺著的半死之人,一個是下跪盯著地面的人,帳內已經無人看著自己,所以中年太監略微勾了勾嘴角,緩緩說道:“小將軍,咱家可是見你們蔡家滿門忠烈,才愿意跟你講些不傳六耳的話啊,有些事情,別放在嘴上,放在心里就好,畢竟不是人人都像咱家這般嘴巴嚴實的。”
蔡柏抬起頭,用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臉頰,使勁點頭。
是個開竅的聰明人。
中年太監笑了起來,但是當他想到那個趙勾要自己照做的勾當,神情有些凝重,只是既然秉筆太監先前已經有過鋪墊,相比剛才宣讀這封圣旨的出人意料,那道不可付諸筆端的密旨就有點合情合理了。
快步上前,一手捧旨,一手攙扶起這個年輕武將,神色和藹道:“咱家也斗膽破個例,不說那接旨二字了,小將軍拿過去便是。”
等到蔡柏鄭重其事地雙手接過圣旨,太監這才壓低嗓音道:“小將軍,除了你手上這道圣旨,其實還有一道陛下的親口密旨,字雖不多,但你可要用心聽清楚了”
蔡柏驚訝之后,立即再度跪下。
中年太監沉聲道:“敕封兩淮節度使蔡楠為忠義伯”
蔡柏這一次抬頭,截然不同的神色,是驚喜和感恩。
太監小心斟酌措辭,緩緩道:“有些事,小將軍心里明白就好,咱家可不是飛來飛去的陸地神仙,只不過是個腳力平平的閹人,為何能夠在今日就為你義父帶來這道密旨還不是陛下在得知那北涼蠻子提前出兵的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你義父和兩淮精銳一定會奮勇攔阻就想到了會有如今這一天否則你們蔡家能有這封皇恩浩蕩的密旨顯而易見,在陛下心中,對你們兩淮那是極為倚重的,是愿意視為國之柱石的。”
蔡柏面向東方,面朝那座太安城的方向,砰砰砰使勁磕頭。
接下來沒有任何宦官與京官常見的那幾句客套寒暄,隨堂太監這就要離開營帳回京復命了,蔡柏就要讓人為這位公公匆忙送些比銀子更值錢的上好物件,但是中年太監笑著拒絕了,走得干脆利落。
天底下不貪財的太監有,但很少,而且他也不是,只不過能夠做到隨堂太監,尤其是先后兩位掌印太監是韓生宣宋堂祿這樣的人物,他就該明白有些時候,對付有些人,不收錢不但睡覺安穩,而且其實比收錢更值錢。
蔡柏小心翼翼放下那道圣旨后,一瘸一拐硬是堅持要把中年太監送到營寨大門口,目送這名大太監坐入車廂遠去,直到徹底消失在視野,這才返回那座死氣沉沉的營帳,坐回床邊的小板凳上,一言不發,眼神晦暗。
一個本不該出現的嗓音沙啞傳入耳朵,“柏兒,那個閹人走了”
蔡柏沒有任何震驚,點頭道:“義父,走遠了。”
蔡楠身體紋絲不動,只有嘴唇微動,本想冷笑幾聲,可惜實在艱難,終究這病根子是落下了,千真萬確,只不過那個年輕藩王的出手,極有分寸,很有講究。
一如先前那北涼一萬鐵騎的所作所為。
是開陣。
而非破陣。
兩淮邊軍死人了沒當然死了的,而且大半都是蔡楠嫡系,但這里頭很有意思,看著傷亡慘重,但事實上有死人,卻不多,受傷之人倒是不計其數。
這種事情,不是身經百戰的老卒,就不會明白其中的玄機。
但要說蔡楠一開始就跟北涼鐵騎心有靈犀,又冤枉了他這位節度使,一開始蔡楠確實心懷必死之心去攔路,若非如此,也不會把麾下精銳放在第一線。
身體遠未痊愈,但是精氣神恢復很快的蔡楠流暢說道:“柏兒,難為你這么個糙人演戲了。”
蔡柏苦笑道:“義父,關系著咱們蔡家生死榮辱,蔡柏怎能不上心不過說實話,比起上陣殺敵,是要難很多。”
蔡楠問道:“聽了兩封圣旨后,有何感想”
蔡柏百感交集道:“如果不是事先得知那北涼根本不可能獲準南下,又有那北涼騎軍的古怪行事在后,蔡柏今天就真要信了那閹人的鬼話”
躺在床上的蔡楠直勾勾看著營帳頂部,“都說兔死狐悲,我雖然不知道咱們大將軍作何想,但我的確有這樣的心思,這么多年看著離陽對付北涼的手段,臺面上的,以及那些臺面下的,層出不窮,難免心里頭打鼓,你以為義父為何能夠一直在邊關手握兵權,是我蔡楠領兵打仗的本事很大嗎我看啊,本事不小,但真沒有有多大,比起盧升象許拱這幾個,還要稍遜一籌。之所以一路高升,做到一道節度使,其實就是兩個人的緣故,一個是大將軍,一個還是大將軍。”
最后那句聽著像是廢話,但蔡柏清楚不但不是廢話,而且其中寓意之豐富,不但可以令人瞠目結舌,還能讓人毛骨悚然。
第一個大將軍,是說義父的恩主,離陽王朝第二位大柱國,顧劍棠。第二個大將軍,是被罵為春秋人屠的老涼王徐驍。
蔡楠低聲道:“但是哪怕心有戚戚然,可我蔡楠對老皇帝趙禮,先帝趙惇,對這兩人只有敬畏,沒有其它半點大逆不道的念頭,為啥很簡單,他們厲害嘛,不管內里緣由,畢竟還能夠壓著兩位大將軍,壓著滿朝文武,趙禮能夠讓徐驍心甘情愿幫著他老人家打天下,并且到死都幫著離陽打北莽守天下,能夠在他死后,都讓咱們顧大將軍穿著官袍而不是鐵甲,在那逼仄不堪的兵部衙門,足足坐了二十年的板凳。趙惇也不差,要那個權傾天下的張首輔死,碧眼兒就乖乖死了,趙惇死后,同樣給當今天子留下了好大一付家當。只可惜啊,趙惇雖有私怨,大體上從來無害國事,到了趙篆手上,就拿捏不住尺度了,但是這種事情,你也不能說年輕天子就真的錯了,世事如此,只能解釋為造化弄人吧。話雖如此,我也相信換成是趙禮當皇帝,北涼恐怕連出兵廣陵的念頭都沒有,而趙惇,則會更早就把圣旨送到咱們手里,斷然不會這般扭扭捏捏。”
蔡柏猶豫道:“雖然我對年輕天子沒甚好感,但是換成是我,恐怕只會做得更差。”
蔡楠嗯了一聲,“趙篆是不差,只要給他時間,說不得做得會比他父親爺爺都要好。但終究還是嫩了點,加上當今廟堂,碧眼兒一死,坦坦翁看似依舊,我估計差不多是心灰意冷了,雖說還有個先帝留給咱們離陽的齊陽龍,但是相比這位半路出山的上陰學宮大祭酒,尤其還是元本溪的恩師,趙篆自然更信任那個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陳望,可惜信任歸信任的同時,在關鍵時刻,心底又不會太過看重陳望的意見,因為陳望年輕,皇帝也年輕。西北沒有了徐驍,北莽就立馬打過來,而廟堂沒有了元本溪和張巨鹿,問題也跟著出現了。我猜測如果趙篆在漕運一事上能夠大度一些,那么徐鳳年這趟莫名其妙的出兵,起碼會做點表面功夫,比如派人跟太安城請一道圣旨。只不過年輕天子心底,還是希望用咱們兩淮邊軍來掂量掂量北涼鐵騎的分量,看其中到底有多大水分。現在好了,爛攤子一個,朝堂上又沒了碧眼兒這種縫補匠最近兩天只要想到這一點,我心里頭那點悶氣,好歹能少些。”
隨后蔡楠嘆息道:“如果這個時候齊陽龍和桓溫再不說幾句公道話,有著大好局面的離陽,恐怕就真有大禍了。”
蔡柏不知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