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八十六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九)
蔡楠也沒有解釋什么,本就沙啞低沉的嗓音又含糊幾分,“這次義父是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想了想,有件事情還是跟你說了吧,但是義父也沒真的想透,你可以自己琢磨。”
蔡柏身體前傾,壓低聲音道:“義父你說,我聽著。”
蔡楠語氣平靜道:“明防北涼徐家,暗防陳芝豹,好好做你的邊關大將,大事可期。這是大將軍這么多年來,送給我蔡楠的唯一一份密信,是口信,沒寫在紙上。”
蔡柏蒼白的臉色瞬間愈發(fā)雪白,但是很快就浮現(xiàn)出病態(tài)的潮紅。
蔡楠閉上眼睛,疲憊不堪道:“死過一次后,結果發(fā)現(xiàn)如今,看來看去,還是那個姓徐的年輕人有意思,其他人也就那樣了。對了,柏兒,什么時候等到我真正領到手那道獲封忠義伯的圣旨后,你就可以領軍了,至于能不能當上節(jié)度使,看你自己的本事,義父也幫不上什么大忙了。你也別勸,義父我啊,也許是覺著沒啥意思了。”
蔡楠不再說話,只是睜著眼睛。
耳畔依稀有春秋戰(zhàn)事的擂鼓,眼中依稀有春秋戰(zhàn)事的硝煙,心中依稀有年輕時候的奮不顧身輕生死。
永徽年間,天下只知廟堂上有張廬顧廬,不知有位半寸舌謀士就住在宮城邊緣。等到現(xiàn)在的祥符年,文武百官依然不知道就在元本溪住處的不遠處,有棟僻靜屋子多出了一個目盲住客,姓陸名詡,身邊只有一位貼身侍女伺候他的飲食起居。
這一天,有個身份特殊的年輕人來到陸詡住處,前者既是客人,又是主人,因為姓趙的他雖是這棟小院子的客人,卻是整個離陽的主人。
當今天子趙篆沒有身穿龍袍,玉帶青衫,跟已經秘密成為本朝天字號大諜子的陸詡,在屋內相對而坐。
桌子上只有一盒棋子而無棋盤,這是陸詡的一個小習慣,無論翻書還是思考,都會在手邊放置一盒棋子,有事沒事就抓起一把在手心慢慢摩挲。
趙篆語氣淡漠,言語中帶著些許責怪,“先生為何非但下令沿途趙勾按兵不動甚至還要嚴令當?shù)亟耸坎粶事睹妫坏脭r阻北涼騎軍”
握有一把沁涼棋子的陸詡五指微動,吱呀微響,面對一國之君帶有怒氣的責難,這個一夜之間躋身王朝中樞的目盲年輕人沒有表情,緩緩說道:“離陽的臉面,不在這種無關痛癢的小事上,而陛下的臉面,在兩遼、北涼和兩淮的邊關戰(zhàn)事上。如果說陛下是覺得天底下任何人都能容忍,唯獨忍不下徐鳳年,因此要陸詡意氣用事,那么很簡單,趙勾大人物死得七零八落,但在地方上依舊是呼風喚雨的一股龐大勢力,別說什么攔著讀書人和江湖人不準生事,就是在北涼騎軍南下途中,每一道每一州每一郡每一縣,都有人挺身而出,都有人死在北涼戰(zhàn)刀馬蹄之下,有何難”
趙篆沉默,但是眉宇間的憤懣不減。
陸詡伸出手臂,從手心泄露出一顆棋子墜落在桌面上,“從實處說一家錢財一地兵馬,從虛處說民心軍心和天時大勢,拋開將來的收成不說,在當下都是用一點少一點。北涼騎軍這次大舉南下,雖說打著靖難平亂的旗號,但是在文武百官心中,就是那狼子野心,在中原百姓眼中,則是那年輕藩王的行事跋扈。現(xiàn)在的局勢,最糟糕的局面,是徐鳳年勾結西楚,先不管北莽戰(zhàn)事,與曹長卿達成了平分中原的意向,比如要日后徐鳳年跟那女帝姜姒成親,來一手左手換右手的皇位過渡,國號仍是楚,皇帝姓徐,說到底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對不對”
趙篆悶氣點頭道:“確如先生所說。”
陸詡微笑道:“只不過話說回來,陛下捫心自問,那北涼會反嗎”
趙篆搖頭道:“這倒不會,北涼邊軍十萬戰(zhàn)死關外在前,僅有萬余騎軍遠赴廣陵在后,北涼不會反。”
陸詡又丟下幾枚棋子在桌上,“既然如此,那么朝廷就不要逼著北涼造反,最不濟不要自己出面,由著北涼跟北莽死磕到底便是。廣陵漕糧,你要那就給你好了,戰(zhàn)死的英烈,你徐鳳年拉不下臉跟朝廷討要但是朝廷也給你。第二場涼莽大戰(zhàn),你可能兵力不夠兩淮節(jié)度使蔡楠的大軍,朝廷借你。蔡楠不夠,薊州還有韓芳楊虎臣兩位副將的兵馬,一并借給你。”
趙篆皺緊眉頭。
陸詡平靜道:“朝廷不該一心想著如何提防北涼,而要去想如何讓北涼和徐家分離開來,不要寄希望于徐家第二代家主依舊對朝廷不忠也不反,而要想著如何讓北涼青壯武將生不出半點不臣之心,要讓他們和整個北涼道都由衷認為,北涼是離陽版圖內的北涼,徐家只是幫著朝廷管理統(tǒng)轄北涼,哪怕有一天北涼沒有了徐家鐵騎,但是即便涼莽戰(zhàn)事不利,他們北涼從官員到百姓,人人都有退路,北涼沒了立足之地,那么朝廷就讓他們安心退往兩淮,退往蜀詔,甚至能夠一路退往江南。”
趙篆眉頭微微松動,“真能如此,徐家反不反,都不重要了”
陸詡啞然笑道:“陛下切記,想要北涼徐家成為無源之水,還早呢,一靠朝廷精心運作,舍得舍得,先舍些東西給北涼。二靠接下來的涼莽消耗,三靠北涼民心傾斜朝廷,朝廷不可再識其為未開化的北涼蠻子,不可在科舉功名一事上約束涼地士子。四靠廟堂上有立足之地的北涼官員,不可無孫寅姚白峰,也不能只有晉蘭亭之流。五靠離陽趕緊讓許拱盧升象宋笠這些身世清白且可堪大用的武將脫穎而出,趕緊結束廣陵戰(zhàn)事,不要再想著往死里消減地方武將的勢力,水至清則無魚,一旦武將在離陽徹底無言,北莽大軍猶在北方未傷根本,難道到頭來還是只靠徐家鐵騎去打仗那么先前四靠,豈不是成了笑話”
趙篆一顆顆從桌上撿起那些從陸詡手中漏下的棋子,使勁攥緊,陷入沉思。
趙篆下意識模仿目盲青年的動作,手心的棋子相互摩擦,“歸根結底,先生是要朝廷以退為進”
陸詡毫不猶豫說了句大逆不道的話,“是要陛下以退為進。”
趙篆訕訕一笑,很奇怪的是年輕天子顯然沒有生氣。
陸詡突然問道:“陛下難道就不奇怪以張巨鹿元本溪兩人的眼光,為何想不出這釜底抽薪的粗淺手段”
趙篆心頭一震,哈哈笑道:“朕只知道先生此番手筆,絕不粗淺。”
陸詡松開手心,棋子嘩啦啦墜落桌面,“兩位前輩,只是無法作此想而已,相信當時兩人一切布局,主要是針對北涼兩人,而不是徐鳳年。相同的藥方,用在不同地方,效果截然相反。”
趙篆匪夷所思道:“除了徐驍,還能有誰”
陸詡抬起頭,面無表情。
趙篆恍然,“陳芝豹”
陸詡的言辭越來越驚世駭俗,“早年誰都想不到徐鳳年真的能夠順利世襲罔替,但是以張首輔元先生兩人大才,仍是能夠亡羊補牢,只可惜,先帝沒有給張巨鹿機會,陛下你也沒有給元先生機會。”
趙篆臉色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