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媽和姑丈生活在市郊，他們做的是販水果的小生意，日子并不難過，可是每天必須起早貪黑。

    桔年有過一個表哥，比她大四歲。但是表哥三歲那年，獨自在家門口的空地上玩耍，一輛農(nóng)用車經(jīng)過，表哥被碾在了輪子下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救護車也不必來了。當姑媽和姑丈飛奔回來號啕大哭時，面對的也只能是兒子冰冷的尸體。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表哥不在后，姑媽和姑丈想要一個孩子一直都沒有成功，大概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桔年爸媽這樣幸運吧，沒有新生兒的誕生來沖淡那陣化不去的哀傷，一對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的夫婦婚姻一度面臨崩潰，他們哭泣，他們后悔，他們相互怨懟。

    姑丈罵姑媽，那天要不是她在里屋做飯沒有注意照看兒子，怎會發(fā)生這種慘事，是她害死了兒子。

    姑媽哭著說，要怪只能怪姑丈，把家里的所有事情都推給她一個人，自己整天在外面忙，他才是間接的兇手。

    那時桔年的爺爺還在世，不想讓女兒女婿就這么在悲痛中兩敗俱傷，于是，在表哥去世的次年，就做主給他們抱養(yǎng)了一個剛出生的男孩。男孩的家其實就在姑媽家附近，他爸爸因為酒后殺人吃了槍子，媽媽一走了之，剩下一個奶奶難以撫養(yǎng)。

    姑媽和姑丈抱養(yǎng)了這個孩子，日子并沒有如桔年爺爺期待的那樣有所轉(zhuǎn)機。因為對孩子的家庭知根知底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錯誤，不管孩子多么天真無邪，他們每日想著，這個孩子的父親是殺人犯，龍生龍，鳳生鳳，老殺人犯的小孩就是小殺人犯。這個想法讓可憐的孩子變得無比猙獰，反倒成了這對夫婦的一塊心病。再加上桔年的姑丈對兒子思念太深，感覺任何人的小孩都無法替代自己早夭的兒子，對那個抱來的男孩竟然越來越厭惡，以至于孩子一哭就口出惡言，甚至下重手去打。

    為了這個，有孩子的生活還不如兩個人背對背哭泣清靜。孩子在這個家還沒待到三個月，姑媽就把這小男孩送回了他奶奶手里。別人知道了這件事，他們收養(yǎng)新的孩子益發(fā)地難了，就這樣日復(fù)一日，直到桔年被送到了他們身邊。

    這么多年過去，姑丈對再養(yǎng)一個孩子已經(jīng)并不感冒。姑媽以前還是挺喜歡桔年的，她說這孩子聽話、文靜，養(yǎng)在身邊有個伴，又能幫著干點活，再說也是幫了弟弟一個忙，弟弟要個男孩是應(yīng)該的。他們老謝家從桔年爺爺這一支下來，不能斷了香火。

    就這樣，桔年又從檢察院附近的翠湖小學(xué)轉(zhuǎn)到了市郊的臺園路小學(xué)。那時的市郊還有農(nóng)田，路也不像市區(qū)里那么好辨認，第一天去上學(xué)，姑媽抽時間帶她走了一遭，權(quán)當認路。

    “記得路了嗎？”姑媽問。

    桔年點頭。

    她當時是記得的，但是放學(xué)回家時，當她第一次獨自走在拐來拐去的小路上，很容易就弄錯了方向。走啊走啊，就不知道姑媽家到底應(yīng)該在哪一邊了。

    從學(xué)校同時一窩蜂擁出來的小學(xué)生逐漸從桔年身邊消失，原本一起走在同一個方向的孩子經(jīng)過了幾個路口也都不見了蹤影，桔年越走，就覺得身處的小路越冷清。太陽在她的左前方一點點地墜下去了，桔年終于停下了腳步，茫然地在原地轉(zhuǎn)了個圈。郊外的日落是陌生的，風(fēng)吹過遠處的稻田那起伏的波浪是陌生的，腳邊不起眼的小白花是陌生的，空氣中泥土的腥氣是陌生的，東南西北每個方向都是陌生的……用眼睛能感知到的一切都陌生。

    她知道不能再盲目地往前走了，按照姑媽陪她上學(xué)時的路程，她現(xiàn)在早該到家了。姑媽和姑丈也許在等她吃飯，她剛住到別人家，不能一開始就給人家增添那么多的擔(dān)心和煩惱。

    桔年很后悔，一開始覺得方向模糊的時候，她前面后面都還有幾個同校的孩子，雖說都不認識，還是可以問一問的，她臉皮不該這么薄。現(xiàn)在好了，大家都回家了，如黃昏時飛鳥返巢，只剩下她。

    正不知如何是好，風(fēng)把前方草叢吹低了一些，露出了一個人的脊背，穿著白色的衣服，蹲著的姿勢，靜靜地，不出聲，也不動，不知道在干什么。

    桔年環(huán)顧四周，再沒有別的人影了，她不想一直迷路到天黑，于是壯著膽子上前兩步。